【安安寧好 故事集】銅板的兩面

作者: 
葉揚

第一次想到死亡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是我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

那天電視上在播著一部電影,有個男的不知道為什麼被活埋到地底下去,他一直死命地敲打著棺材,希望有人來救他,後來一個小時的劇情中,他就這樣慢慢絕望地死去。我看得驚慌不已,跟爸爸問,人死了會怎麼樣?死了之後會去哪裡?

我需要一個絕對解答,但爸爸沒說什麼,他淡淡地說:「我們去喝綠豆湯吧。」而這句話牢牢記在我的心底。

體悟生命現實的殘忍

接著是第一次看到死去的屍體,那是一次在醫院急診室的經驗。阿公患有糖尿病,有次他身體不適,臨時要去急診,我無聊地坐在急診室的塑膠椅上等待,突然救護車開進來,推了好幾個病床,是火災,有一床蓋著白布,推到我旁邊暫時停放著,他燒成黑色的手從白布中掉出來,發出焦臭的味道,我盯著那隻手,有五根手指和指甲,破破黑黑的皮肉翻出,我叫著:「阿公、阿公。」過了一陣子,阿公才打好針走出來,我沒有跟他說我看到了什麼。

後來阿嬤過世,在我心裡是很大的一塊遺憾,她病了很久,可是皮肉摸起來都還是軟軟白白的,有生命的力量在裡面。

那幾天我在一個企業舉辦的學生活動中當主持人,前一天晚上,我湧起一陣感覺,還打電話給妹妹,告訴她去看阿嬤的時候, 要記得怎麼怎麼照顧。隔一天,我就接到電話,「阿嬤過世了,妳快過來。」妹妹在電話裡說。

那天活動場地在淡水,因為要上台的關係,我妝畫得很濃,頭髮也吹得很隆重,我坐捷運去醫院,在捷運上一直哭,連續好幾站,我發出嗚啊啊啊的那種痛苦哭聲,坐在隔壁的陌生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對死亡,我跟一般人都一樣,本能地感到恐懼。三年前我引產過一個七個月大的孩子。那一刻產房很安靜,醫護人員只能看我抱著她,給這個可憐的母親足夠的時間。孩子的身體很小,抱起來幾乎沒有重量,印象中她的睫毛很濃密,也並不如我想像中的可怕。原來無辜的,就算是小小、沒做過任何壞事的嬰兒也會出事,從那天開始,我變成一個不是那麼樂觀的人,也不容易相信所有的事情會往好的方向去。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對於人生現實的殘忍,我也漸漸找到忍耐的方法。

面對生命的陰影

那個忍耐的方法是什麼呢?

爸爸發現了一家很好吃的綠豆湯跟豆花店,就在菜市場附近, 夏天晚間,吃飽飯以後我們就會往那邊走去,爸爸會講一些他的觀察,比如說,經過公園的時候,他信誓旦旦表示,榕樹是全世界最邪惡的樹。那時,我們家的一個角落,磁磚跟水管都被榕樹的根敲破了,水電工說要花幾萬元才能恢復原狀,爸爸從此跟榕樹誓不兩立,當他說著榕樹有多邪惡時,那個有點像卡通人物咬牙切齒的表情,我只要想起來就覺得很好笑。

阿公有糖尿病,有一大疊血糖檢驗的試紙放在床邊的書桌上, 經常被我拿來玩。阿公在家方圓一公里,買不到任何含糖的食物, 他去買潤餅捲,攤販就會說不能加花生粉,因為阿嬤有交代。同樣,他也買不到芝麻湯圓、紅豆湯、雞蛋糕或甜豆漿,因為我阿嬤在街坊的勢力龐大。有時在家裡浴室,阿公不小心滴在馬桶邊的尿,會有螞蟻一排一排地聚集,我阿嬤很討厭那些螞蟻,她會用台語對螞蟻發狠地說:「閃啦!」

我有一個盒子,裡面放著死去孩子的超音波照,捨不得丟掉,先生更誇張,他手機裡還存著幾張那孩子出生後火化前,裝在小棺材裡的照片。她是一個女孩,這幾年,雖然還是會淚流滿面,但我已經不怕想起她,甚至,在做艱難決定時,我會特別想一想她,想想或許我是一個比她幸運的女孩,才能好手好腳地活到現在,變成一個中年婦女,就算人生有什麼困難,也是幸福的一種投影,我都告訴自己,這是老天給我面子,給我一個機會去表現。

如果說,這幾年我懂了些什麼,那就是死亡是沉默的一條線, 還在界線這一邊,一步一步活過來的我,不想過著冷冰冰的生活。我開始學會安慰自己,就算是筋疲力竭的一天,還是可以喝綠豆湯、吃芝麻湯圓當作這天的結束,即使是不小心尿尿在馬桶坐墊上,對螞蟻發脾氣,隨意責怪榕樹也可以,這就是我的一部分啊, 能怎麼做,就那麼做吧。

真感激,我成為一個可以度過酷夏與寒冬,能接受銅板是正面也是背面,那樣的大人了。

 

作者介紹

葉揚
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作家,懷孕七個月時,發現二胎寶寶帶有先天基因缺陷「愛德華氏症」,只好忍痛引產,自此改變對於「成功」的看法。走過失去和悲傷,她用暖暖的文字書寫自己的故事,希望陪伴、鼓勵正在經歷傷痛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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