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跟妳道別的第162天後,空氣的味道從秋天到快要夏日了,我還是很常在很多小細節,會想到妳。
想妳染黑蜷曲的小捲髮;想妳喜愛穿著的格紋背心;足上會噠噠噠相當不安靜的拖鞋聲響;那條我從遠方攜回而妳熱愛別上的絲巾;很偶爾偶爾,妳的話語,妳的欣喜,妳的小怒氣,也會在耳畔鈴響,頻仍回味。
妳離開之後,我在內心被迫成為了大人,接受心中沈重的失去,即使至此刻,對我而言仍是一段相當困難、也正在持續經驗的生命旅程。
但我們彼此相好的時候,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我想詢問自己,是不是可以用那些美好,忘記不能夠再見到妳的痛苦。
考上大學的暑假,黏著妳整整兩個月,是我好喜歡、在腦海中無限喜愛提取的時光。早上祖孫倆一起唸經,同吃早齋,有時我會拿妳的零錢,在轉彎的巷口買小籠包,下午妳任我漫遊,但我移動距離最遠不過至家附近的海邊,晚上我們家,喧騰的街會瞬間安靜,黑夜裡好像宇宙又只聚焦我們兩個。
回花蓮有時遠得有點像藉口,我會先搭上列車,穿越宜蘭,接著遇見太平洋,蹦蹦跳跳的回到有妳在的街上。無論任何時候,妳都像是冰箱裡預藏了整套「孫子的最愛」,瞬間掏出我喜愛口感的餛飩,製造出一顆顆只有我才能擁有的芭樂籽球。現在想想,能用兩個小時逃離城市並且遇上妳,是多麽流暢、多麽靜心、多麽瞬間不易的事情。
兩年前的母親節,妳的老態攀伏了我們之間最後一次的旅行記憶。妳望著電視說,從妳年輕就聽聞那座城市,是個「亮晶晶、大家都穿牛仔褲」的地方,而妳八十有五的時候,我們一同造訪。能夠為妳圓一場十八歲的夢,想起來有想做什麼的時候一起去做,這種沒有時間製造遺憾的空隙,真是太好了。
我很喜歡我們之間五十六歲的恰好落差,沒有親距離的直接摩擦與對話,也沒有世隔多代的遙遠,只有妳對我的反覆疼愛,以及我欣賞妳的時而智慧時而固執的搗搗邁語。台北花蓮的位置差異,是兩個多小時的鐵道車程,是一片海洋與幾畝綠沃,是我們彼此尋找的途徑。
送妳離開的上午時分,海風吹來,那正也是我降落在花蓮太平洋畔的晨光片刻。每一天,我都想好好感謝妳,讓我帶著妳的血液,能夠擁有此生。也時想著,阿嬤妳現在可以輕易地在某個視野,乘著天蓮下望笑我每一次因妳而起的淚滴,然後嘴邊隱著笑意,道出那句過去好常對我說的:「三八啦!」。每念及此刻,又會因懷念妳而忘記要難過了。
我在花蓮告別妳後的白日,穿越了北迴,沿著西部幹線,在中央山系相擁裡深深入眠。就在那夜裡,幾個字竄過我的枕邊,「大地蒼蒼,日月有時光。」在幻夢之中跳出,卻如此記憶清晰,我睜開眼拿筆寫下,視作妳在離開的第一夜,要給我的話語。我有時實在太悲傷,但又想著,能夠做為妳的孫子,從睜開眼開始就擁有妳,是人生上半場的欣喜,也已可貴無比。未來攜著那些永遠無可取代、他人複製不了,此生只有我與妳共同經歷的生活經驗,我將繼續生活,也就稍稍覺得更有勇氣了些。
台灣欒樹結成豐仍的蒴果,裝著整個飽滿秋日的氣囊,那時從公司走到醫院的路上,盡是如此錦色,上個十一月,是妳離開我的粉紅色季節。而今同一欉樹群,嫩綠乍現,宣揚著夏日緊接。阿嬤,我很想念妳,在下一個欒樹相結、眾果繁茂的日子之前,我仍會嵌著思念過活,也一定會比現在,因為妳,再更好一點點。
作者:楊謦綾
「2021如果有一天,我們說再見」徵文比賽_佳作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