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台灣美猴王」的京劇大師朱陸豪,2019年將家族的酸甜甘苦濃縮成舞台劇《七十三變》,戲外的一家人緣分淺薄,但在戲裡的最後一幕,終於遙遙圓滿一家人同台演出的心願。
老一輩的嚴父,總在子女看不到的時刻,才會顯現出關心與驕傲。只是,子女未必能及時感受到這份疼愛。舞台劇《七十三變》就在講述這般內斂的父子情感。描述退役京劇演員陸天好轉職至公關公司,但他負責的手機遊戲「七十二變」發表會企劃卻一直難產、慘遭主管臭罵。隨著情節發展,陸天好的過去慢慢浮出檯面,原來,陸天好在京劇圈素以「美猴王」角色聞名,某次他與父親大吵後負氣離家、父親卻在隔日驟逝,倍感自責的陸天好因此決定離開戲曲圈。「這齣戲就是我的故事,每次排練,我都在試著與自己的遺憾和解。」《七十三變》的故事原型,來自以「美猴王」角色聞名的京劇國寶朱陸豪親身經歷,朱陸豪本人在劇中飾演父親的角色,今年70歲的他淡淡地說,換位思考他才理解,父親其實有自己沒看過的另一種面貌。
典型的華人父母:
內斂而不輕易表態的愛
他的父親是山東人、母親則是新竹關西客家人。母親以唱客家戲維生,父親則張羅三餐生活、在演出地點附近批貨來賣。朱陸豪是在戲台下出生的,全家人白天在全台各個客庄演出、晚上用竹竿與白布搭起像蚊帳一般的隔間,整個後台如大通鋪般塞了6、7個家庭,生活極其困苦。後來朱陸豪與大姐被送回關西由外婆照顧,環境依然不好,因此9歲就隻身來到台北陸光劇校學習京劇,直到20幾歲畢業後才搬回家中。長期聚少離多,朱陸豪與父母之間沒有親密濃烈的關係,然而,內斂的互動卻藏有極深的情感牽絆。
他印象非常深刻,劇校訓練非常嚴苛,有一次回家過年,母親幫他洗澡時發現身上鞭痕,淡淡問了一句:「會痛嗎?」朱陸豪回答:「不會。」他後來意識到,從小接受戲班訓練的母親當然對他的痛苦心知肚明,但千言萬語只能化做短短一句詢問,而當時的他怕母親擔心,故作堅強,其實母子二人都是噙著淚水裝作一派雲淡風輕。
後來,父母到劇校探視他,朱陸豪好幾個月沒見到父母,自然非常思念,但父親的第一句話卻是對老師說:「老師,盡量打,打死了也不用償命。」年紀還小的他,當時無法理解父親的期待,聽著當然不是滋味,但一轉頭又看見父親手上拎著一個塑膠袋,裡頭裝著當時昂貴的五爪蘋果,心裡又竊喜了起來。那陣子,他每天在睡前都要將蘋果捧在面前嗅聞香氣,捨不得吃,直到腐爛丟棄。
猝死的父親、急救無效的母親:
遺憾來自於毫無防備
劇校畢業後,正是台灣本土電影風起雲湧的時代,許多電影公司向朱陸豪遞出邀約。父親希望朱陸豪改拍電影來改善家計,但朱陸豪一心想在京劇大展長才,執意加入陸光國劇隊,兩人常鬧得僵,他甚至會怪父親偏愛後來成為豫劇名伶的姊姊傅瑞雲。
《七十三變》裡的場景是千真萬確。父親去世的前一晚,朱陸豪結束勞軍演出返家,父親照例替他煮了一碗麵、加了一顆荷包蛋。他們再次因為「拍電影比較好」、「長子應該擔起照顧家庭的責任」而起了爭執。朱陸豪惱怒地丟下一句:「可不可以不要再說了,煩死了!」逕自回了房間,豈料竟成父子之間的最後對話。隔日再見父親,已因心肌梗塞倒在客廳地板、身軀冰涼。
朱陸豪說,父親走得猝不及防,在他心裡留下難解的結,母親卻因失智症而纏綿病榻整整10年。從健忘、妄想等初期症狀開始,慢慢喪失身體機能,再因為中風、洗腎而住進安養中心,最後,他接到醫院急診室醫師的電話,詢問是否要替母親插管。
「我當時正在開車趕往醫院,心裡非常掙扎。如果我知道那根管子這麼長,就不會讓她插了。」朱陸豪回憶,母親插管後,也只撐到在電話中聽到姊姊的聲音,就嚥下最後一口氣,當護理師請他替母親取出體內的管路時,不知是害怕還是後悔,他的手顫抖不止。他坦言,如果時光重來,他一定不會再做出這樣的決定。
陪姊姊去買塔位
道別與傳承家族生命史
母親過世2年後,朱陸豪的姊姊也確診肺腺癌3期。姊姊是繼父母之後,與他最親近的人,他聽聞這個消息,立刻搬到高雄陪姊姊住了1個月。
「好像在9歲以後,我們就沒有這麼親密的相處過。」談起這段時光,朱陸豪嘴角泛起微微笑容,姊弟倆每天就是出門散步、喝咖啡、尋訪美食,無論走到哪裡都有講不完的話。他甚至還陪姊姊去逛墓園,親自挑選姊姊口中的「豪宅」。
在這段朝夕相處的日子裡,姊姊講述了許多家族往事。最讓朱陸豪震驚的是一句:「你爸不是我爸!」兩人同母異父的真相這下才大白。他剎時理解了許多兒時百思不解的問題,包括:為何姊姊是從母姓?為何姊姊與母親之間總像是隔著一道牆?更偉大的是,父親全然接受姊姊這個與自己毫無血緣的孩子,甚至比自己的孩子更疼愛有加。
「我那時候帶她去蓮池潭散步,她還走得比我快呢,但8個月之後人就走了……」講到這裡,朱陸豪又紅了眼眶。他說,姊姊生命的最後1個月是在高雄榮總安寧病房度過。與母親在充滿機器與管線的醫療場景離開相比,姊姊離去的場面相對平緩,外甥女甚至還買了蛋糕,在安寧病房替他慶生,試著在充滿臨終氣氛的場合增添一些歡笑。
朱陸豪說,姊姊離開前發生一件科學難以解釋的事。當時姊姊早已失去言語能力、全身無法動彈,竟從昏睡中突然甦醒、放聲大喊:「媽!」一旁的他與小妹嚇了一跳,立刻彎腰詢問姊姊,是不是看到母親了?姊姊點點頭、兩行清淚流下便闔眼長辭。
「她們倆,一生互有心結,但卻彼此掛念至生命最後一刻。」朱陸豪長嘆一口氣說,當初母親也是在電話中聽到姊姊的聲音才嚥下最後一口氣。
與其隔空和解
不如及時把愛說出來
姊姊走後,朱陸豪決心將家族故事搬上舞台,這就是《七十三變》的背景由來。排練過程,朱陸豪壓力大到冒出各式各樣的免疫毛病。但,在舞台上,他彷彿治癒了當年懷抱罪惡感、但又不知所措的自己。尤其是最後一幕,劇中的陸家人穿越時空,以京劇、豫劇、歌仔戲同台演出《三打白骨精》,朱陸豪說,這一幕,遙遙圓滿了朱陸豪父親在世時許下「一家人能同台演出」的心願。
再度披上美猴王的裝扮,朱陸豪對擁有金剛不壞之軀的齊天大聖有了另一番解讀。他說,長生不老在神話中是一種藝術,但放在真實人生中絕非好事。死亡這個必經之路雖常令人悲傷,但正因為黃泉路上無分大小、人生總是會到盡頭,反而更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如今的朱陸豪,持續演出戲劇作品、閒暇時間做個快樂阿公,每一天都抱持感恩、愉快的心情。
「及時把愛說出口,你會發現,家永遠都是最溫暖的地方。」朱陸豪感性地說,每個人的家都有不同的溫度,有的家熱度太高像快爆炸,而他家的愛雖然起始溫度不高,但幾10年來慢慢燒、慢慢烘,他終究明瞭,父母其實給予了如此浩瀚暖心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