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期病人因為他們的身體接受著病痛的侵擾,變得脆弱時靈魂反而會顯露。
好像在黑暗中行走,突然看見一道光進來,卻又發現生命無常。參與安寧照顧,可以餵養我的靈魂,雖然狀似付出,但卻是一種獲得。
前言
現正在蘇黎世國際分析心理學院,接受榮格分析師訓練的旭亞老師,在安寧工作的小輩們,都尊稱她「旭亞老師」。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個無法被限制的靈魂,但是也因為這個不能被拘束的靈魂,安寧病房的病人,才能在她的協助下,療癒心靈深處的傷口,舒緩靈魂的糾結,更加坦然地過完自己的人生。
現在的旭亞老師,狂熱的學習了各種關於心理治療的專業知識,甚至如她所說, 到了瑞士「作夢」,學習榮格學派心理分析,不只平撫了自己內心的傷口,面對病人時也更加敏銳,更能讀出病人的心聲。從客觀角度看,與其說旭亞老師是位擁有眾多心理治療工具的治療師,不如說,她用她個人的生命經歷,真真切切的分析過自己,理解過自己,才獲得了幫助她人的能力。
生命的傷痛,開啟心理治療師之路
回想起踏上心理治療的過去,不論是大學時的興趣,中年時放下一切到瑞士進修,都與至深的傷痛有關。大學時旭亞老師跟著吳就君老師,吳老師強烈的風格和她無窮無盡的好奇心,讓她在心理學領域優游自在,然而,事實上旭亞老師是因為覺得自己不快樂,覺得自己很怪,想要搞懂自己,因為她必須面對幼年喪母時未妥善處裡的傷痛,在辛苦環境中長大所逐漸積累的糾結,以及面對外界以孤傲掩飾一切的保護色。心理學,讓她除了面對自己,還能發展成幫助他人的專業,她便一頭栽進這個世界。
在自己所愛的領域學習與工作,如此幸運也讓人羨慕。但是一個突如其來、讓人手足無措的噩耗來到旭亞老師的生命中。29歲的她,終於有個悠閒的假日,和姊姊一起到綠島度假,但是在潛水的過程中,姊姊卻意外喪生,旭亞老師在滔滔的大海面前,目睹了姊姊的死亡,整個歷程讓旭亞老師毫無招架能力。她說:「我好像在黑暗中行走,突然看見一道光進來,卻發現生命無常」。親臨死亡才能看見死亡的深度,但也讓旭亞老師瞬間崩毀,因為,又一次的至親死別讓她懷疑,費力準備的未來又算什麼?這個劇烈的悲傷,還將過去隱晦深遠的痛楚都扯了出來。沒有母親的成長過程、艱困的成長環境所換來的手足情深,如今又被剝奪。她萬念俱灰,離開安穩的工作,放下所有,就在家裡昏睡、閱讀。那是沒有靈魂、行屍走肉的旭亞老師。
終於,好友白崇亮把旭亞老師從瑟縮的閣樓帶出來,建議她為姊姊成立基金會。 旭亞老師心想:「唯有做與姐姐相關的事情,才有可能跨越這個死亡的鴻溝」。於是,呂旭立基金會成立,和一群具有冒險性格的朋友一起,到處學習、盡情實驗各種可能。旭亞老師的生命,逐漸披上色彩,也讓她決心成為一位心理治療師。
情定榮格,追尋潛意識裡的靈魂
回到醫院工作,甚至在大學擔任教職,旭亞老師投入心理治療師的領域任意馳騁,但也發現了心理學不斷迴避的議題。「對我而言,有一些東西是像藝術,創造, 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靈性跟更高的存在關係,稱之為神,這部份在心理學是完全不能回答,而且不準備回答」,旭亞老師明白自己需要去搞清楚,這些被心理學門排拒在外的問題。
熟識旭亞老師的人都知道,她不能被束縛、被限制,所以當她提出要放棄教職,要繼續進修時,身邊的親友沒有懷疑,全然的鼓勵且支持。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潛思考後,旭亞老師沒有選擇大家熟悉的選項,前往美國接受完整的培訓,反而是到了瑞士,榮格的故鄉蘇黎世,好好地「作夢」。
在蘇黎世清幽的好山好水前,每個前來學習榮格學派理論的學生,都得先真實的面對自己,和自己的潛意識面對面,學習過程中,並非不斷的吸收知識,而是不斷的分享、被分析。在山間小徑行走時,在陽台邊遠眺時,旭亞老師在榮格的世界裡,像是個掉進糖果屋的孩子,開心極了。她說:「我被榮格注重文化、夢或創造性的觀點所吸引,然後它又幫我用心理學家的角度打開了很多對於文學 藝術的重新連結,它提出來的很多概念,特別回應了我對自己很長久的詢問,像是靈性,死亡,生命的黑暗與無奈。」旭亞老師也從學習的過程中,找到了再度面對自己生命的黑暗面的方法與勇氣。
在瑞士的兩年中,旭亞老師更了解自己。過去以為處理好的創傷,在潛意識裡仍舊痛著,唯有面對、不迴避,才能讓自己變得更平衡、更自由,必須和自己安靜地在一起,才能擁有內在的平靜。她說:「我現在得到比較多的平安,也學會能夠照顧自己的靈魂,每個人也應該把自己的靈性自我照顧放進去,花些時間讓自己沈澱」。對於創傷與苦痛,旭亞老師說:「人生的苦難都潛藏著很多種可能性」。有時候生命的傷痛並不會癒合,但是我們可以做到的是,不讓自己被那巨大的傷痛佔據,讓它成為靈魂裡的一種提醒,而不是讓自己被傷痛毀掉,讓苦難變成另外一種形式和自己再一起,讓苦難轉化成種祝福。「痛苦是接納傷痛的開始,唯有接納才能了解,而成為生命中深刻的提醒」,旭亞老師從榮格的角度出發,提出了 另一個觀點。
安寧病房內的榮格學派心理治療師
帶著平和的心回到安寧領域的旭亞老師,對病人來說是好的。因為潛意識的探索,在承受著身體病痛的人身上,更需要引導。其實,在馬偕醫院創立安寧病房之初, 旭亞老師就已經是籌備的團隊成員之一,雖然生命中的傷痛將她暫時帶離,不過,就在她學習的更飽滿,自己的靈魂更平安之際,緣分又將旭亞老師帶回到安寧病房。對旭亞老師來說,這是她一生會關懷的議題,因為安寧所關懷的面向,對她來說是有關於人在生命當中最重要的時刻中,如何經驗死亡,思考死亡,面對死亡並且跟它共處,因為死亡所引發的分離,所有內在的種種現象,包括遺憾,忿怒等等,她覺得比起任何其它議題都更有價值。旭亞老師說:「參與安寧照顧,可以餵養我的靈魂,雖然狀似付出,但反而是一種獲得」。
也許是這樣的心情,也許是旭亞老師自己已經獲得靈魂的平安,也許是榮格學派給了她探索人潛意識的能力,她在面對病人時,總是能讀出背後的求救訊息,甚至是解開病人的自我防衛,找出糾結之處,並且溫柔的安撫、解結,不單單只是幫病人完成心願,而是提供靈魂平靜的協助。
說到這裡,旭亞老師提起一位罹患乳癌的年輕貌美的病人,三十幾歲的她,面容姣好,治療到末期時病人變得很瘦,不斷的抱怨不舒服,非常焦慮,也很希望自從她生病之後既有一搭沒一搭的男朋友能來看她。旭亞老師還記得去探視這位病人時,站在床尾,病人看著她說:「妳的乳房是假的,有做過!」
實際了解病人背景之後才知道,因為她從事特種行業,對於胸部非常在意,因為乳癌而切除掉乳房,其實讓他很焦慮,因為這是她賴以維生的女性特質,她自信的來源完全被剝離,即便面對著死亡,她仍然對於失去乳房感到非常焦慮。旭亞老師在病人身邊的三十分鐘內,聽著病人抱怨:「這個床很硬!很痛!」。聽到這句話,旭亞老師讀著穿越語言後的訊息是:「這是釘床,給我換,很痛!」。釘床,它像是台灣民俗談的地獄圖,因為地獄裡面才會有釘床。旭亞老師說:「這是病人精神上的極度恐慌,也是她自己對內在的恐懼跟懺悔,她已經在懲罰自己了,她還沒死,卻已經覺得自己在地獄裡!」病人說的話很少,但卻都傳達出極大的象徵,傳達出她對自我的審判與恐懼。
旭亞老師還提到一位外人看起來過著不錯生活的獸醫病人。這位獸醫,是個硬漢型的大男人,到了末期他的心裡仍就有許多怨懟。埋怨自己因為花很多時間照顧父母,而忽略了髮妻,造成自己得獨力拉拔孩子長大的辛苦。他覺得自己一生都是辛苦的,都在為別人而活。雖然如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非常理智而且邏輯清晰,他強迫孩子從高中轉學,就讀職業學校,讓他們一畢業就可以擁有工作。也和後來交往的女友結婚,給對方一個名分,希望他能代替他照顧孩子。他更是理智明快的處理好自己的後事。這是位勇敢面對死亡的病人,但是深談之後,旭亞老師發現了病人內心深處嘶吼的求救訊息。
這位獸醫的兄弟姊妹都定居國外,在台灣的年邁雙親完全得由他負責照料,半夜為了父母跑醫院是家常便飯,他驕傲於自己有能力單獨照顧雙親,但也非常忿怒,因為他沒有照顧自己的時間與機會。談及遺憾時,病人說,有一次動物正要進行手術時,他接到父親的電話,要馬上到醫院。面對需要手術的動物以及協助父親就醫的抉擇,他最後選擇把動物丟在手術台上死掉,把父親送到醫院。病人在生命走到盡頭前提起,不單單只是曾經無力救助一條生命的遺憾,旭亞老師發現的是:「那個沒有被救助的動物,其實是在說他自己,他得把自己遺棄,因為其他家人都在國外,只有他被綁在父母身邊,他必須這麼做。」
旭亞老師聽到了這位病人的無助,所有的理智行動後面,其實傳達出的是一種深層的悲傷,那就是:「我終其一生,到最後都還是要靠我自己」。因為他遺棄自己了,不相信有人會為他做這些事情,他說不出口他需要兄弟姊妹的照顧,只好在病房中不斷抱怨;他希望孩子快點獨立,不要經歷他曾經經歷過的,但是他說不出口,只好在病房內不斷指使別人,好讓自己成為一個勇敢的病人,不畏死亡的硬漢。他,其實病人想說的是,他對身邊這些他愛的人,很失望。
同樣想要表現出堅強、獨立的還有一位媽媽。已經進行了十二次的療程,只剩下最後三次的療程,但她卻堅決拒絕繼續治療。旭亞老師回想起病人說:「我想回家,希望自己還能到附近的公園走走」。這句話,其實是旭亞老師在與病人對談中捕捉到的,病人是開心的述說自己的家庭狀況,也敞開心胸的分享自己認為要獨立的價值觀。對她來說,她要獨立,能夠移動是很重要的,她說她想要去公園走走,代表她是可以移動的,也表示她有照顧人的能力。但是如果繼續治療下去,她會行動不便,需要家人的協助才能出門。
然而病人卻說:「怎麼可能要他們做這些事情?」總是照顧著家人的她,其實不相信別人會照顧自己。而堅決不要繼續治療,其實她想說的是:「我可以死了」。旭亞老師聽著病人的談話,聽到的是:「她寧願放棄生命,放棄治療,也不要家中的男人們來照顧他」,當旭亞老師進一步說:「妳沒有想過妳先生和小孩可以照顧妳嗎?」病人說:「怎麼可能,他們很忙的!」當旭亞老師建議病人,可以給家人一個機會時,病人開始哭泣。
她的眼淚說出了她的心事,她不願意給她家人照顧她的機會,其實更反應出她內心的渴望。自己無法行動需要照顧,代表著她的價值消失了,而她也無法想像兒子可以長大,並且有能力照顧她,先生可以變成媽媽的角色看顧著家庭。旭亞老師找到了問題的核心,與病人家屬詳談後,說服了病人繼續接受治療。
這三個案例,都呈現出病人說出來的話語,其實包含著更深層的需求。旭亞老師表示,末期病人因為他們的身體接受著病痛的侵擾,會變得脆弱,靈魂反而會顯露。而他們內心的渴望有時無法表達,但卻會從各種的行為或外顯的東西顯露,像是拒絕接受治療,就是很明顯的象徵行為。而如果只是幫助病人完成心願,或許可以請來乳癌病人的男友前來探視,也許嘉許這位獸醫師勇敢面對死亡的行為,排遣他的抱怨與負面情緒,或者按照病人的心願,放棄治療回家休養,心願固然達成了,但是靈魂深處的糾結,將永遠不會被解開。
從帶刺仙人掌到柔軟的柳樹
談及這些,包含自己的生命歷程,以及緩解病人靈魂深處糾結的種種,旭亞老師帶著笑容說說:「這一路走來沒有什麼懷疑」。他因為踏上心理治療師之路,讓自己的傷痛被撫平,成為生病中的深刻提醒,而非負擔。也讓臨終病人在接近人生終點時, 解開了潛意識的難受糾葛。但是這項探知潛 意識的過程,必須要碰觸到靈魂,這些問題才有可能被解決,而且過程中並沒有SOP可以遵循,無法事先安排。但是榮格對於心靈的理論地圖,仍舊能提供安靈療護領域中靈性照顧一個方向,而旭亞老師也一心的要把所學貢獻給安寧療護。
前往瑞士前的旭亞老師說自己像是株佈滿尖刺的仙人掌,看起來有著十足的防 衛,但是內部卻很乾涸。在蘇黎世的某一天,一幅大自然的景象震攝了她。美麗的夕陽下,一隻老鷹抓著一隻海鷗吃力的飛著,後面還有一群海鷗急切的追趕,專趕途中有 些海鷗放棄了,但卻有兩三隻不肯放棄的努力追趕,想要救回自己的同伴。激烈的飛行盤旋伴隨著尖銳的海鷗悲鳴,最後隨著老鷹消失在森林中。那短短的兩三分鐘,旭亞老師目瞪口呆,原來自己就像是那幾隻不肯放棄的海鷗,企圖想要讓死神不要帶走姊姊。但是,一個生命的離開並不會改變任何循 環,日昇日落、海潮的湧退,都不會改變。 旭亞老師說:「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很痛苦、很難受,但是裡頭的大智慧,非學不可」。她還說,很喜歡現在的自己,所有的尖刺都已去除,目前是一顆柔軟的柳樹。
把苦難轉化成祝福,與自己一生相隨吧!「我們不知道的事情,遠遠超過我們所 知道的事情」。旭亞老師用這句話為訪談畫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