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尊嚴的死亡」的背後 / 呂旭亞 助理教授

作者: 
呂旭亞 助理教授

 

面對疾病的無可治癒、及死亡終將到來此一無可迴避的現實,許多的病人常向我們表達他們的遺憾,但他們並不是無法接受此一結果,他們深深渴望地是一個「有尊嚴的死亡」。至於什麼是「尊嚴的死亡」?是一般所認為的臨終過程沒有太多的辛苦與疼痛,或家人環侍在旁,還是有更正向、積極、靈性成長的意涵?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 Jung)認為每一個人都有他生在此世應該成為的獨特樣貌,也就是說每一個人都應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生命,需要我們盡全力的將它發展出來。榮格和其他發展心理學家們有相似的見解,認為人生的不同階段各有不同的目標要達成,它們以各種不同形式的挑戰來引發人們生命成長的動力。他認為在青春期我們渴望追求自我的確立,但成年的自己則要以親密的關係與外在的成功來認可自己,進入中年則興起對生命意義的追尋。而死亡的降臨將是人最後的發展階段,最後的一次機會去發現自己,並完成對自己完全的認識與接納。以此觀點來思索生命的終期,臨終將不只是一段抗病失敗、絕望痛苦、等待死亡的時光而已,也不只是平靜接納死亡,它應有其積極而重要的任務要完成。在筆者陪伴一個安寧的病人-鳳的例子裡,我們從中看到榮格所述生命最終的挑戰是對自己全然的接納,提供了我們對「尊嚴的死亡」此一觀點的不同理解。

我要有尊嚴地死亡

鳳是乳癌病人,癌症之後轉移至肺部與其他器官,住進安寧病房時已意識不清,後來發現有腦部轉移,經過放射線治療意識獲得恢復,情況變好很多。可是她卻在療程進行中出現極度沮喪的情緒,她表示想要停止治療,希望提早結束生命。我見到她時,整個十四天的放射線治療已經完成十天,可是她一再強烈表達希望放棄剩餘的治療。在那樣的狀態下就放棄,醫師覺得非常的可惜,因為她復原的情況還算蠻好,可以四處走動。但鳳求死意願非常地強,她表達不想拖累家人,希望醫生可以提供方法,讓她早點死亡。她表示放棄治療是想要有一個「尊嚴地死亡」。

當我與她討論有關甚麼是「有尊嚴地死亡」這件事時,她提到的是尿袋的問題,她說她沒有辦法自己上廁所了。因為癌症轉移到腦部造成腦瘤壓迫,使鳳不能夠自主排尿,掛著尿袋是至死都不能改變的狀況。我問她是不是第一次發現她的身體正在放棄了工作?她說:「對。」她意識到上廁所小便這件簡單的事她都已經不能做了。她擔心身體其他部分也會一步步這樣的放棄。她覺得害怕、沮喪、沒有希望,她認為往後下去就是逐步失去身體的功能,而她最大的害怕就是最後癱在床上不能動彈。因為癌細胞急速地蔓延,鳳已經可以經由尿袋看到一個讓她驚恐的事實,她的身體會逐漸放棄她,身體的一些器官會永遠的失去功能,這些不可逆轉的發展使她對未來非常焦慮,恐懼異常。她說:「我希望有尊嚴的死亡,難道要我等到包尿布、大小便失禁、癱在床上時才死嗎? 」

她說出這些恐懼是我理解她的一個重要契機。我開始詢問家中有無其他人可照顧她,她很快地說:「你知道我們家其他的都是男生,這樣的事情怎麼有辦法要他們來做?」她說出此話,也就代表她求死動機的後面,隱藏著家人無法照顧她的憂慮。她沒有辦法期待家裡的先生、兒子們可以提供她需要的照顧。鳳是家中唯一的女性,也一直是家中唯一的照顧者,她沒有辦法想像家中男人能替她倒尿袋、擦背、餵飯,做種種「女人」做的事。

鳳提到擔心家人無法照顧她,顯示出她心理的狀態。由於尿道的阻塞而開始使用尿袋,並從此需要倚賴他人全面的照顧,這件事與「有尊嚴的死」連接起來了。自她生病以來,家裡都是請看護照顧她,她以前家庭主婦的角色也由看護來承擔。可是到了後期,家庭經濟已無法再負擔長期看護的費用,對鳳而言,可見的未來,沒有適當的照料,自我的功能又日漸下降,除了放棄生命,她不知道還有什麼解決的方法。對她來說,當她不能夠再持續地以照顧者的角色生活時,她同時也喪失她生命最重要的價值。她覺得只有放棄治療,以快速而沒有痛苦的方式死亡,方可解決她的困境。這就是鳳話語中的「有尊嚴的死亡」。

她的女性的角色功能與她的自我完全粘合在一起,直到癌症與死亡巨大的壓力在此二者之間切割出一道裂縫,當她失去「家的照顧者」這個主要的自我內涵後,她認為自己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在失去己生最重要的角色的焦慮之下,隱藏著的是一個沒有機會發展的自我,以脆弱無助的病人樣貌呈現出來,這讓她難以面對,只能想像死亡。

當我與她的談話到了這個階段,我已看到我們工作的重點將不會放在勸服她停止求死的意念,而是要肯定她過去作為家的照顧者的價值,並在此基礎之上鼓勵她發展新的角色功能,這個角色是成為被照顧者,並以此奇特的方式來照顧她的家人,因為這個新角色將使鳳家裡的男性們因為她的病而有機會成長,而在她死後可以繼續照顧自己。

我請鳳分享自己是如何的照顧家人時,她的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她對兒子們學業上的進展非常驕傲,也提到她無法看到孩子結婚的遺憾,我看到鳳進入母親與妻子的角色裡,充滿了光彩與力量,她甚至調侃了一旁的醫師,說她工作太辛苦,沒有鳳的兒子在學校教書的生活好。當我順著談話的主題進入她自己時,掩蓋在鳳層層話語之中是渴盼被照顧的訊息,但她難以承認,又不知如何表達,如何要求。

我與鳳的先生單獨對話時,他表達了對妻子的不捨,他以為等到退休以後他就可以好好陪她,帶他出國旅遊。從先生的話語裡我知道他是願意成為照顧者,陪伴鳳的最後一程。我鼓勵他與醫療人員學習一些簡單的照顧工作,讓鳳享受被疼愛珍惜的經驗。我最後一次見到鳳是午餐時間,我看到他的丈夫買了外面自助餐店的食物在餵他進食,已很瘦弱的鳳斜躺著,仍張大了口的吃飯。食物恐怕不是美味的,但丈夫細心的照顧才是她飢餓已久的心靈,渴望大口填入的食物。

在鳳所餘的時光裡,他接受丈夫的照顧,發展被照顧的角色,並享受被丈夫兒子疼惜的經驗。鳳「有尊嚴的死」的要求是一個開啟,讓她被迫去發展、去經驗自己是被照顧、被疼愛的,這個機會讓她開展了不同的自我經驗,在生命的終了,她有了最後的成長,藉著接納自己的失能,允許自己被愛與被照顧,鳳完成了整全的自我,而可以有她所期待的「有尊嚴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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