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人員組】優選〈擁抱〉陳昭先

作者: 
陳昭先

蘇先生病前為商業人士,事業正值巔峰之際突然發病,一切只好暫停,心思完全投入疾病治療。今年11月底,因腹脹疼痛再度入住安寧病房,入院後疼痛很快就緩解,食慾也跟著大開,住院大部份的時間還有心理師與宗教師傾聽、陪伴,並討論這些日子以來心裡的掙扎與苦惱,並也領著來探視他的法師再去關懷其他病友,因此蘇先生每天笑容滿面。

蘇先生今年53歲,5月時醫師確診為肝癌末期。數度進出醫院治療並轉移,肝膽科醫師建議使用標靶藥物,但蘇先生很猶豫。8月因發燒與疼痛入住了安寧病房,除了症狀治療,團隊心理師與宗教師也共同照顧心理與靈性上的需求,出院時症狀得以大幅改善。9月時,蘇先生嘗試標靶藥物,卻出現難以忍受的腹瀉,使用五天後便自行停藥。蘇先生這一次住院,經照會肝膽科醫師,建議繼續使用標靶藥物,根據文獻,使用標靶藥物平均可延長病人約三個月的存活時間。

事不宜遲,我便與蘇先生展開長談,但過去標靶藥物副作用的陰影使蘇先生遲遲無法作出決定。心理師與蘇先生會談後發現當時的腹瀉使他無法自主地控制身體,且對於失能感到相當無力。為了幫助蘇先生解開心中的結,某個晚上,蘇先生、心理師、宗教師和我四人圍成一圈如家人般地針對身心靈的問題進行澄清與討論,在談話結束後,蘇先生開心的感謝我們解決了他心中長久以來的困擾,並請求讓他沈澱一晚,隔日將給予最終答覆。

翌日,蘇先生說:「謝謝您們讓我能夠得到充分的資訊,雖然您之前說如果我是您父親,您會建議我吃標靶藥物,可是我跟一般人不一樣,我希望我最後的階段能夠有好的生活品質,而且我有你們這樣的安寧團隊,就算是最後一刻,我什麼也不怕。」話一說完,蘇先生突然緊緊地抱住我,脖子上的聽診器重重地壓住我的胸口,此刻彷彿我與蘇先生之間那醫師與病人間的距離不再。

來到病房有整個團隊的共同照護,回家有居家護理師定期的關心,蘇先生對於安寧緩和醫療有許多感觸,他趁著一次查房時,對病房的醫療團隊及醫學生們說:「安寧病房在經營者角度雖然不具高經濟價值,但它帶給末期病人與家屬的治療、協助與安慰是無法以金錢衡量,醫院應更重視緩和醫療並大力推廣。」

那天晚上,蘇先生開始發燒、越來越疲憊且肝功能惡化。但他希望能夠將在安寧病房受益的經歷分享給更多人知道,因此他不斷地將這段時間的心得記錄在筆記本裡,只是身體狀況讓他越寫越慢。醫療團隊決定趁早為他進行訪談、錄影,鏡頭前的蘇先生侃侃而談,完全不像一位臨終的病人,但其實在座的醫護人員都心裡有數,蘇先生即將離我們而去了。

錄影完幾天後,蘇先生意識開始變差。臨終那天早上,他反覆嘗試從床上起身,宗教師看他就像風中的一片葉子般,便上前抱住他,溫柔地說道:「我們會緊緊地抓住你,不要慌。」心理師與我也一一上前抱著他不安穩的身軀。在彌留之際還凝視著病榻前的阿彌陀佛聖像喃喃自語「佛法要永續..法輪常轉…」,蘇先生逐漸不能言語,當晚我總覺得有些話還沒講,便到他床邊。當時蘇先生全身冒汗,妻子在一旁為他輕輕擦拭。我對蘇先生說:「蘇先生,謝謝您。謝謝您教導我們那麼多事情,在生命的最後還是為我們上了寶貴的一課。您要聽宗教師的教誨,一心念佛。」蘇先生靜默不語。一會兒,蘇太太為他換衣服時對他說:「你要念佛喔!」蘇先生突然無預警的大聲說:「好!」便安詳地往生。

蘇先生臨終的這段旅程,從生活功能很好,每天掙扎著是否服用標靶藥物,到經過與醫療團隊像家人般的相聚討論,到放下心中大石頭、分享最後的人生經歷,最後平靜地離開大家。對我而言,最難忘的莫過於他的擁抱,這個擁抱讓我深刻感受到病人對醫療團隊的全然信任與交托,醫護人員與病人間的界線就此化解開來,至今想起仍令我感觸良多;雖然每位來到安寧病房的病人和家屬與醫療團隊素昧平生,但因緣際會在此相聚,彼此扶持;那擁抱的溫暖讓醫療團隊心裡得著力量,能夠再度擁抱其他將來安寧病房的每位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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