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黃勝堅專訪-讓生命不再有遺憾 《病主法》讓人提早20年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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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念秀(照片:臺北市立聯合醫院、今周刊)

多年的行醫經驗讓黃勝堅明白,並非所有人都有機會善終,而明年即將施行的《病人自主權利法》,不僅將成為病人醫療自主決定權的合法依據,也為台灣推動安寧療護帶來一道新的曙光。

(左圖)臺北市立聯合醫院總院長黃勝堅長期推動安寧緩和醫療,2018年更以「都會型社區安寧療護」專案計畫榮獲第一屆政府服務獎。

  醫院每天都在上演著形形色色的故事,有的人想活但活不了,也有人想死卻無法如願。

  「總院長,我媽媽看不到也聽不到,這樣被困在病床上只是受苦而已,能不能放她好好地離開?」病人家屬難過地詢問臺北市立聯合醫院總院長黃勝堅,是否可以協助將鼻胃管撤除。

  病人是一位辛勞一生的老奶奶,她在少婦時期就因意外而失聰失明,但仍獨自撫養3個孩子長大成人。78歲時又因腦幹中風住進國內首屈一指的醫學中心急診室,經氣切搶救後,雖然保住一命,但必須在看不到、聽不到的狀況下,在加護病房依靠鼻胃管餵食直至生命終點。老奶奶的子女們不忍母親受苦,卻礙於腦幹中風不在《安寧緩和醫療條例》所述末期病症中,讓病人及家屬皆倍感煎熬。

  為了讓更多人能選擇有尊嚴地替生命畫下句點,《病人自主權利法》在2019年1月將正式上路,民眾可透過「預立醫療照護諮商」(ACP),事先訂下「預立醫療決定」(AD),日後只要面臨特定狀況,可以依此為據,提供病人其預先決定接受或拒絕的維持生命治療、人工營養、流體餵養。

  這是繼2000年《安寧緩和醫療條例》後,更進一步讓民眾自行決定,生命走到終端時,要接受何種程度的醫療處置的法規,也是亞洲第一部以病人為主體的專法。在長期推動安寧和緩醫療的黃勝堅眼中,這項法案的出現,可說是推動善終的一大躍進。

非末期病人的合法選擇 緩和醫療的大躍進

在擔任台大醫院金山分院院長時,黃勝堅率先推動在宅安寧,讓安寧走進病人家中。

  「年輕時,我忽略了醫療技術是有極限的。」如今蓄著滿頰白鬍的黃勝堅,是國內腦神經重症的名醫,曾在加護病房搶救一個又一個命在旦夕的病人,這段經歷也成為他日後投身安寧緩和醫療的關鍵原因。他坦言,最初行醫的目的是延長病人的生命,但過程中卻發現,醫療行為不僅對病人身體造成折磨,對家屬而言何嘗不是種煎熬。

  2003年,黃勝堅取得安寧緩和醫療專科醫師執照,開始推廣預立安寧緩和醫療暨維生醫療抉擇意願書(DNR),至今已有60萬人簽署,並在健保卡中註記。在擔任台大醫院金山分院院長時,黃勝堅率先推動在宅安寧;2015年轉任臺北市立聯合醫院總院長後,更突破重重困難,讓白袍醫生走進病人家中,進行居家醫療,希望外界更重視病人與家屬的身心靈狀態。

  不過,多年的臨床經驗讓黃勝堅明白,仍有許多病人無法適用《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以失智症為例,末期失智病人
不但無法言語或進食,甚至接受插管、呼吸器治療或心肺復甦術急救的機率是癌症病人的4倍以上;而處於昏迷狀態的植物人,維生系統一旦戴上就沒有退場機制,到了末期終於有機會拿下時,病人已從花樣少女成為白頭老嫗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

  黃勝堅認為,《病主法》正是為了讓這些有需求但不符合現行《安寧緩和醫療條例》的病人,有更明確的法源依據實行善終。

愛要及時 提早啟動對生命的討論

  然而善終不會從天而降,想要掌握自己生命最終章的節奏,根據《病主法》規定,必須透過「預立醫療照護諮商」簽署預立醫療決定,並且將表單掃描上傳,並註記在健保卡中才有效力。

  其實要求諮商的目的更有鼓勵民眾與家人展開生命對話的意涵。黃勝堅記憶中深刻記得,曾經有一位長期臥病在床的老父親,他總是嫌棄他的小兒子成就不如其他子女,卻是他常伴病榻旁。但,當一個人的生命走到終點,是會產生修補家庭關係裂痕能量的。

  老父親在安寧病房的最後日子,開口對兒子說:「謝謝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爸爸對你也很抱歉……」化解裂痕的全家人抱頭痛哭,老父親圓滿離世,這位長期活在兄姐陰影下的兒子,也得到了更為舒坦的生命之路。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都有機會能在最後的時間進行道別。」黃勝堅說,見多了生死,照護團隊有足夠的敏感度,圓滿的生命告別,除了舒適、尊嚴,還能帶來正能量。在預立醫療照護諮商時,也是一個提早回顧生命過程、提早產生正能量的方式。

  臺北市立聯合醫院至今已執行396位「預立醫療照護諮商」試辦計畫的案例,在諮商過程中,確實有夫妻、親子藉機化解往日摩擦,甚至有孩子潸然淚下,握著母親的手說:「我以前不知道妳是這樣想的,妳放心,以後我一定會照妳的想法執行。」

如今蓄著滿頰白鬍的黃勝堅,曾是國內腦神經重症的名醫,多年的行醫經驗成為他日後投身安寧緩和醫療的關鍵原因。

不灌食等於餓死病人? 諮商過程很重要

  但誠如《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上路後歷經超過10年的時間,才真正在臨床上發揮最大功效,《病主法》上路後,無論對醫療體系或對民眾,勢必都會造成衝擊。

  對民眾而言,黃勝堅認為,確實做到完整的諮商是必須的。「They don't know what they don't know.」(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應該知道什麼)民眾諮商時間可以進行得很快,不到15分鐘,勾一勾就完成了,但到了要實際執行,問題就會一一浮現。

  黃勝堅進一步解釋,台灣人對放棄急救的認知,在全球走得相當前面。最容易產生爭議的反而是人工灌食。而《病主
法》上路後,鼻胃管灌食也被認定為是維生工具的一種。

  「很多人會說,不施行鼻胃管餵食,就是活活餓死病人,這其實是不正確的觀念。」他在金山醫院服務時,就曾遇過一位癌症末期的老先生,決定回家度過生命最後時光,但第二天就因為呼吸困難被送回醫院急診室。一問之下才知道,家人不忍心老先生餓肚子,早上餵病人吃稀飯。

  其實,瀕死之人的血液都集中在維持心肺功能,腸胃早已無法運作,此時灌食反而對病人是一種折磨。正所謂「通往地獄的路經常鋪滿了善意」,為了讓民眾確實了解可能遇到的情況,諮商團隊的經驗就相當重要,甚至在必要時,建議家屬邀請主導性強的親戚參與諮商,才能避免照護過程中的認知落差。

衝擊現有醫療流程 醫病關係更受考驗

  除了事前諮商與溝通外,找到一個能夠醫治你、也能陪伴你走完生命最後一程的醫療團隊也相當重要。黃勝堅坦言,《病主法》才剛要上路,並非每個醫生都清楚、也支持《病主法》,光是治療時是否需要告知所有醫療選項,就大大違背傳統的醫療模式。

  他舉文章開頭的老奶奶為例,雖然老奶奶的兒女們不願意使用人工灌食,但大家都知道,醫院人力緊繃,如何有人力一湯匙、一湯匙地餵食病人?有嚴重褥瘡的末期病人,清創手術可能有死亡風險,但不清創病人又深受折磨,動刀與不動刀如何權衡?這些問題都是考驗醫病互信基礎的大哉問。

  在病人取得更大醫療自主權的今日,醫療團隊與病人、家屬之間的互信基礎顯得更為重要。醫療團隊對生命的態度,應該不光是技術導向,而是全能導向,不僅照顧病人的身心靈,更要看見病人身後的照顧者。

  因為「死亡不是在醫院裡才會遇到的事,唯有清楚理解自己與家人對生死的想法,死亡的正向意義才能夠真正得以彰
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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