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5月底,對關心緩和安寧療護臨床與研究的人來說,是令人期待的時節,這是歐洲安寧緩和照顧協會(EAPC)舉辦年度大會的時刻。
今年我前往芬蘭赫爾辛基,參加第19屆歐洲安寧緩和照顧協會(European Association for Palliative Care, EAPC)世界大會,主題為「蓄勢,以赴未來」(Ready for Future),與來自70多國、近2,000位安寧夥伴共同參與。我也透過海報分享「An Action Research on Developing Palliative and Hospice Care Services in Long-Term Care Facilities in Taiwan」,讓研究成果突破地域,與世界連結。
這次研習的收穫,不僅來自專業上的激盪,更在穿行陌生街巷的旅途中,覺察並反思照護中的習以為常。芬蘭街道上的線條與色彩透出素雅簡潔,不是流行的極簡,而是沉澱之後的溫厚與單純。老建築彷彿以厚紙包覆,線條樸實、色澤柔和,如時間織成的外衣,而街道兩旁高瘦的樹木則如一群自律的療癒者,彼此留白、不遮蔽、不干擾。連人們的步伐,也像在練習「剛剛好」的生活――不是追求強度,而是與節奏共舞,讓身體在日常踩踏中找到秩序。
赫爾辛基啟發的照護省思
這座城市的「信任設計」令人驚喜又動容。飯店房裡沒有電話,搭乘市內交通無需刷卡,也看不見閘門或驗票口。社會制度不是建立在懲罰與監控上,而是預設人們會自律行動,因為彼此之間,原本就值得信賴。那看似簡約的城市規劃裡,潛藏著一種信念——人是值得被信任的。
除了學術會議上的啟發,赫爾辛基的節奏與寧靜,也悄悄為我帶來另一場無聲的教學。夜裡,我默默寫下這些觀察,並問自己:在照護中,我們是否也能更常運用「信任而非控制」的方式與病人互動?這個無需驗證的城市提醒我,有一種照護,是從預設對方「有能力」開始。信任導向的照護,也許該從一句話開始:「你覺得自己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信任,不是放任,而是以「不干擾」為對方預留完成自己的空間,讓他踩著自己的步伐。
在3天的EAPC大會中,最開心的莫過於與來自台灣的安寧緩和夥伴們並肩同行,光是看到彼此,就覺得很有力量,大夥合力往前推進。大會也針對不同主題組成討論小組,讓對相同議題有興趣的夥伴能夠一起交流。主題涵蓋兒童、老年、監獄、LGBTQ+族群、失智症等不同照護對象,也觸及到教育、公共衛生、靈性關懷、神經學,以及安寧療護與人工智慧的交界等面向。其中,也包含安樂死決策支持、臨終關懷、急診與安寧整合等挑戰情境,並針對社工、初級照護與復健等跨專業角色的任務分工。整體而言,這些主題不僅回應臨床照護的多樣性,也體現EAPC對於多元文化、公平正義與倫理實踐的高度重視。
安寧療護中的多元視角
開幕式從立法與政策談起,探討如何透過立法改善歐洲各國對安寧療護的可及性,以及各國經驗分享;也談到精神病人的安寧緩和療護與數位進化對安寧療護的影響。人工智慧的應用也日漸重要,AI運用在溝通訓練與預後預測上有驚人潛力尤其在難以語言表達的病人身上,能為醫療團隊提供重要線索。但講者也強調,當我們將照護交給演算法時,是否會不知不覺放棄了與病人「無法被計算的」連結?我喜歡他提到的一句話,「關懷」不僅僅是護理的同義詞,關懷存於人性的本質中。並且有機會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豐富它。(“Care” will not be just a synonym for“nursing”; it is embedded in
the essence of the human nature has a chance to flourish unprecedently)。在AI時代,好好成為一個人,反而是一種最深的修煉。
第二天的主題之一是「去殖民化的安寧療護」,由來自非洲與拉丁美洲的研究者分享,在缺乏醫療資源與文化信任的地區,如何重新定義「有效」的照護。一位講者說:「Decolonising is not only about the past—it is about restoring the agency of suffering.」我邊聽邊思索,在我們的緩和安寧教育裡,是否也潛藏著未覺察的文化偏見?當我們在探討靈性與多元文化照護的主題時,是否也願意反問:「具有話語權的一方如何影響照護?以及誰的痛苦被制度聽見?誰又是被疏忽呢?」
第三天的「兒童安寧」演講場次,讓我眼眶濕潤。講者談到如何陪伴家庭在末期照護中做出極為艱難的決策。特別是一種「陪伴式對話工具」,並非為了決策,而是幫助父母慢慢接納:「不是你選擇讓孩子走,而是你選擇陪他好好地走完。」這是一種倫理的溫柔版本,是對苦難中人性的安放。
這場學習旅程不只擴展了專業視野,更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如何看待病人、他者與自己。信任的照護,是願意在模糊與不確定中留下來,與他人共振一種可被等待的節奏,在彼此的步伐中慢慢對齊。我想把這樣的節奏與眼光帶回台灣。提醒自己:最深刻的關懷,往往不僅在於「做了什麼」,也在於「如何共在」。如何建構能夠支持與滋養這般照護的環境,我想是未來我們面對安寧緩和療護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