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百日後的今天,
好不容易才能鼓起勇氣、整理思緒寫下這篇文章;
其實我真的不敢回想,
因為只要想起就會問自己這一個問題:「當初是否還有另一種選擇?」
就在去年10 月底的一個早晨,當我回到病床旁,
只看到弟弟眼眶泛淚地說:「媽媽過世了。」
原來我與護士在病房外討論病情的期間,她已不再呼吸。
稍後趕來的妹妹和病床旁的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放聲大哭,
在護理師詢問何時離開時,我們卻早被淚水淹沒視線而看不清時間…。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就在回家拿身份證的時候,
瞧見沙發的一角,平常話不多的媽媽總是坐在這裡看著平板電腦,
晚上我回到家時也都和她打招呼,閒聊今天的事。
而這位熟悉的親人突然不在了,痛心的感覺讓我忍不住又再次淚崩。
原來媽媽真的離開我們了。
家母是傳統客家女性,雖然早年失婚,
但天生的責任感讓她往返在照顧子女及自己父母之間,
卻也因此長期操勞而種下病根;
就在退休後好不容易能好好享受屬於自己的人生的時候,
在一次不適就醫後發現居然是胃癌三期。
雖然如此她本著客家硬頸精神沒有放棄,
在一家醫學中心切除半胃後,後續也在同一家醫院持續治療病灶;
在第二次療程開始後,體重突然掉了廿公斤,手腳無力愈發嚴重,
有天出門運動時雙腳竟然不聽使喚,必須依靠助行器才能行走,
但當時的我們還一直以為是化療藥物的副作用…。
直到去年9 月中旬的一個假日早上,家母訴說嚴重頭昏噁心想吐,
我開車載她直奔急診,急診醫師看到病歷,自言自語道:
「轉移?這不就是四期了嗎??」
恰巧被我聽到,我內心頓時生起不祥的感覺,但他也不敢武斷,
也只能等待主治醫師前來。
主治醫師很年輕,
表現出一種”大家不用擔心!雖然難搞,但是還是有方法可治!”的自信,
讓我們也跟著滿懷希望,於是大家重新振作,持續配合醫院的治療。
後來媽媽在住院時感到肺部不適,
持續感染而還抽了不下五、六次積水,也開始血尿,
身體狀況一直無法改善,當時醫師提議的療法方案自然也無法實行。
在醫院建議下轉到神經外科進行脊椎手術改善手腳無力,
沒想到10 月初的手術後,家母狀況更差,
不只雙手無法動彈,連帶下半身也完全失去知覺。
來自傷口的不斷疼痛,只能持續注射止痛藥,全身插滿管線監控狀況,
整天都得戴著呼吸面罩。
期間我們一直幫媽媽按摩四肢,想讓她好過一點;
真的很感謝在加護病房的一線醫護人員,
會貼心播放心靈音樂讓她可以入眠、還會和她聊天。
(雖然只是單方面的自言自語。)
看護們也是很好心,充分體顯什麼叫”視病猶親”的態度和行為。
因為媽媽臉上有面罩不能言語,我居然和看護大姐講的話比跟她講得還多。
但也因為如此,她無法用言語和手勢表達意志,還無助地被照顧者翻身,
雖然疼痛不止,但這位堅忍的客家女性從不把氣發在旁人身上。
直到某一天媽媽很煩燥,瘦弱無力的手此時用力在空中比劃,還一直燥動抗拒,
居然想把身上所有的管子拔掉,看護大姐苦笑著反覆將面罩戴到她不再脫掉為止;
我忘了後來怎麼安慰媽媽才讓她停止動作,
但這場自顧自地跟媽媽打氣的獨角戲,沒察覺到主角已經不想繼續,
宣告了日後我將為自己的不用心感到後悔…。
記得療程末期,那段期間媽媽全天都施打抗生素和強心劑,氣若游絲、眼神渙散,
意識也在清醒和昏沉間交替,慢慢睡著的時間愈來愈多…。
曾經有位好心護理師提醒,每位主治醫生的做法不同,這位作風會比較積極敢衝,
但還是要用客觀心態看待媽媽的狀況,更要有放手不強求的心理準備。
只可惜這一切太晚了,當時安寧病房大排長龍,在排到床位之前家母身體就受不住,
急轉直下,醫生本來預估生存日期也從半年,再到二個月,再到二週,
而人卻在二天後的清晨就突然離開了,只能說太快了、實在太快了…。
在約一個小時之後,主治醫師珊珊來遲,
他面無表情,語氣中不帶任何感情,只說保重二字。
我回想起當初這位年輕的醫生,從治療開始時克服一切的意氣風發,
到療程中期的束手無策,現在這樣對他也是種解脫。
在向媽媽告別時,當我靠近她的臉,聞到都是一輩子忘不了的化學藥味。
在將家母移送到往生室的途中,
看到她的鼻樑因為過長時間戴著面罩被磨到缺了一塊皮;
而當看護大姐幫媽媽翻身時,我睹見她背後的開刀傷口,
回想起當時還天真地跟家人們說:
「只要挺過一切就沒事,就算媽媽下半身癱瘓,只要能回家,只要還能跟她說說話。」
沒想到這場手術反而讓她更快離開我們…。
而一連串的告別儀式,已經沒什麼印象,畢竟都是形式上的緬懷,
只記得有位長輩提起媽媽的事,本以為已經能釋懷,但一說到媽媽的事,
眼淚卻反射性的決堤不止…。
後來有次聊天,老弟提到自己有天請假探望媽媽,他仔細看著她在空中揮舞的手勢,
原來在寫的是一個"死"字!這件事讓我當下震驚無語,好幾天我都一直問我自己,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這個答案,我整理媽媽的遺物,看見現代醫學的極限。
吃再多的藥物也換不回病人的健康,不管是支氣管擴張劑,
還是止痛藥、消炎藥、腸胃藥、肌肉鬆弛劑、止吐藥、維生素…。
簽再多的同意書也無法挽回逝去的生命,無論是手術同意書、
還是麻醉同意書、檢查同意書、鎮靜止痛同意書、輸液治療同意書、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同意
書、診療說明書…。
雖然沒有人能對媽媽的療程做一次總結,
但就單從家屬的角度來看,
我覺得我們是在無效醫療的路上愈走愈遠。
燃燒著金錢當火把,從希望步向絕望,最終把尊敬的母親大人綁上病床約束,當成精神病患在
對待,只因為醫院怕她把管子拔掉。
她吃藥不適反胃吐掉了,還覺得可惜,殊不知再多的藥物也只是加速將她推向生命的終點…。
而所謂的積極治療,就是在媽媽背上劃下一刀又一刀,身上插一根又一根導管,在所有的腫瘤
都清掉後,人的生命力也被隨之掏空了。
也許從一開始的不祥預感,我就明白這趟旅程就是一趙走向生命終點的不歸路。
只是如果”導遊”在起點就能引導我們走向平坦的下坡,至少還有時間能跟媽媽有說有笑。
老實說我們家屬在面對似懂非懂的各項體檢指數、X 光照片、斷層掃描、核磁共振…,
就像一張張無法理解的地圖,只能聽著”導遊”的解說點頭稱是;
如果“導遊”的態度是那麼樂觀積極,家屬當然也會全力配合,但有時候家屬並不知道前面
沒路了,更沒料想到身旁患病的家人早已體力不支,舉步維艱,當一轉頭只差一步之遙,跌落
萬丈深淵難以挽回,還來不及說心裡話。
最後家人們往往只能看著當初簽名的同意書後悔著。
現在我深深感受到,所謂的醫院其實也跟一般公司沒兩樣,
如果每位員工都只顧做好自己的部份,最後整個專案就會因此失敗;
如果每位醫師只都負責自己的部份,但沒有人能進行整體性的評估,
更不知每次治療都是在削弱患者的生命力,
最終成就了一個”每項手術都成功了但最終病人卻死亡”的黑色笑話。
雖然我也知道,患者要能平安出院,其實端是看她的健康和運氣;
媽媽對於自己人生的悲慘遭遇從不會抱怨,凡事都不會怪罪他人,頂多只會說自己運氣不好,
再怎樣也只是碎唸個幾句。
我想她也不會怪罪醫生,我想這又是所謂的客家人本性吧?搞不好還會說:「醫生您盡力了,
恁仔細!」
但我個人也希望這位年輕醫生日後能夠及時放手,凡事只要盡力而為、留個餘地,實在不用勉
強到底。
現在每天的日子都在忙著祭拜,有時也和弟妹們聊到媽媽以前的事,感受到內心的空洞慢慢變
小,但我知道不可能消失了;
確實體會到一個人一生會長大兩次,一次是被社會鞭打,另一次就是至親離開,在情感上被迫
重新長大,再也沒人在我打噴嚏的時候唸我要穿多一點、再也沒有人在我午夜還沒上床的時候
唸我不要太晚睡…。
我還是每天想她,自己擦乾眼淚回頭還要安慰小朋友:
「疼愛你的奶奶已經到更好的地方了。」
兒子不想讓我和老婆看到他的表情,總是轉過頭帶著眼淚睡著。
某一天重感冒,精神恍惚間夢見過去, 夢裡媽媽身體健康、神清氣爽,
穿著她標誌性的粉紫色防風外套,背上背包要去買東西,我順口說一句:
「小心騎車!」她只嗯一聲就出門了。
醒來後,出了一身大汗,病好了一半,才知道一切是夢,
原來她真的要去更好的地方啊!
只可惜有些話還來不及說,幸好看見家母一臉心領神會的樣子。
也慶幸的是母親意識清楚時我們晚輩都有來照顧,還帶著她最疼愛的小孫子來探望過她。
家裡到處還是保留著媽媽生活過的痕跡,隨著整理她的遺物,內心的悲傷正慢慢減少,
但媽媽在心裡的痕跡也一樣慢慢地變淡,我每天都要努力回想才能把她的形影和聲音記住。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如果我能在某個決策的時間點改變決定,是否會有個最好的結果?
是在決定手術時?或是在進入手術室前喊停?或是在一開始就不要回診?甚至是到另一間醫院?
只可惜一切決定已成定局,這世界並沒有”如果”。
只希望不管什麼選擇,未來每位病患的家屬都能有”和最愛的家人好好道別”的機會,
相信適時放手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