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這把年紀,深深覺得有兩種心情無法跟別人分享,一是孤單寂寞的感覺,二是面對摯愛的死亡。
死亡尤其比寂寞更難啟口。失去家人的痛與慟,豈是事不關己、每天忙於生活的周遭人所能感受?你當下對生命的所有體悟,也沒有多少人能感同身受;就跟借錢一樣,開口,只是讓對方不自在,最後只好選擇沉默,把哀傷留給時間消化。那是一種必須自己「品嚐」的滋味,沒理由苛責。就像以往自己面對朋友驟然失去至親時,不也是辭窮得只剩下「請節哀」三個字?最好還能用簡訊,代替打電話的尷尬,因為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他人這麼沉重的哀傷。
但母親突然重病過世的當下,收到朋友同樣短短這三個字的簡訊時,終於感受到,以往對他人的安慰,原來顯得那麼冷漠。
回想第一次接觸死亡是在高中時,由教官告知爺爺過世的消息,明明教官只是接到家中電話好心轉達,但不知為何,我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面對那個告訴我噩耗的教官,就好像爺爺是他害死的一樣,對他生著悶氣。其實內心不願承認的是,我害怕爺爺的過世只是揭開一個序幕,擔心家人會不會一個接一個離我而去?身為家中的老么,大家年紀都比我大,我這輩子還得要面對多少次這種殘忍的惡耗?我承受得起嗎?十六歲的我非常害怕。
而爺爺生病全身插滿管子急救、弄得全身是血的受苦畫面,據說不斷在大我九歲的姊姊腦中重播,變成她揮之不去的噩夢,讓她看破紅塵出家。
第二次接觸死亡,已經念大學了,理應有比較成熟的態度,但事發太突然,我又是一個措手不及。猶記二十一歲的我,要回台北前才剛跟健健康康的奶奶說:「阿嬤,揪冷ㄟ,妳卡早睏卡無眠嘿!(台語)」怎知三個鐘頭後,我人剛抵達台北,就接到奶奶一覺不醒的噩耗!
這一次的感覺,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夾雜著很多對死亡的困惑。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以無病無痛、瞬間變成另一個世界的魂?而且還在農曆七月半中元普渡的那一天?白天才剛準備牲禮拜好兄弟的奶奶,怎麼會晚上自己也變成好兄弟、躺在那裡變成我們拿香拜的對象?生與死的距離怎麼會這麼短?複雜的心情不斷在內心翻攪,別說當年早已被我遺忘的害怕再度襲來, 這次的「功課」還要學會,原來死亡隨時會無。預。警。降臨。
除此之外,奶奶的過世,我更多的是自責。沒事幹嘛請奶奶去「睡覺」?我幹嘛道再見時要多出這一句不吉利的話?端著悔恨的心情,讓我更害怕失去親人,「一個都不准,一個都不行!」我內心如此吶喊。
所以有長達十多年的時間,只要周末,我就回中部老家探望,很多朋友覺得不可思議,畢竟正值青春年華約會好時機,我卻寧願選擇休假時回去探望父母。有人誇我孝順、有人笑我沒斷奶,其實都不是,我只是深怕再一個無常,瞬間奪走其中任何一個我不願失去的家人,讓自己後悔莫及,我不想要這樣。
直到四十多歲面對母親過世,這回我真正懂得傷心了,豈止是傷心,簡直是痛不欲生,覺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隨母親的過世也跟著死去、回不來了。痛到事隔兩年,我仍在自己的心中築起厚厚一道金鐘罩,不讓任何一絲回憶滲入腦中,才能繼續堅強走下去。
畢竟不再是隔一代的爺爺奶奶,而是生我、養我、且很依賴我的媽媽。但這回我也終於認清,死亡是一場誰也無法迴避的命定,不必再害怕,但是要先做準備,準備隨時面對,也準備做到無憾。
感謝上蒼,媽媽的走,我真的沒有遺憾。雖然還是感到有些突然和意外,但該感謝的話、該表達的情感,該好好說的告別,上天厚愛足足給了我四個月的時間去完成,日以繼夜陪在病榻的過程,讓我看到原來那個一向害怕別人眼光、害怕一個人出門、東怕西怕,什麼都害怕的柔弱母親,在面對死亡時,竟是如此堅強地微笑以對。這應該是我最大的意外,也許,當下母親正喜悅,終於能解脫一切!
作者介紹
林熙祐
媒體工作者,林熙祐將年少時經歷爺爺、奶奶過世時的記憶,因著不同的末期照顧,而帶來不同的道別經歷,以及懂事後面臨母親過世的哀痛,化為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