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過世近三十年了,照例的清明掃墓,今年哥提議三兄妹來場遊戲,在這群沒見過阿公的孫子輩和配偶面前,我們三人輪流快答,說一件關於爸的事,直至誰三秒鐘講不出來就算輸。
「爸把練書法的字帖放在馬桶前,邊大號邊練字。」
「爸辛苦寫完那本經濟學教科書,終於領到稿費太開心,那天回到家打開牛皮紙袋一撒,鈔票撒滿客廳,全家好歡樂。」
「高中放學,爸來接我回家,但我想跟同學去吃冰,最後我們這群高中女生把西裝筆挺的公務員爸爸,帶到中華路小店吃刀削蜜豆冰,同學們覺得爸好有趣,讓我超得意。」
「爸學妹妹唱聲樂,自稱能用頭腔共鳴發聲…。」
那天在爸的墓前,兄妹三人輪番端出老爸趣事,最後這場遊戲沒人輸,因為爸的故事我們記得太多了。
剪輯父親人生片段,加入回憶「播放清單」
爸爸過世在令人不甘心的五十五歲,當時仍年輕的我從未經驗過如此巨大的失去,不捨與不平的情緒強烈糾纏。三十年前在哀傷中,我們也曾輪流講著關於他的種種,於是,所有爸爸曾經勵志、曾經爆笑出糗、曾經溫暖的故事,成為我們的一種釋放。
那些我們與媽媽一同回憶重述的片段,就像將爸爸的人生剪輯成數百支長短不等的精華短片重新上架,每聊一次,彷彿又充實了父親頻道裡的「播放清單」。即使時間流逝,記憶卻一再更新,鮮明依舊。記得,就是極大的安慰。
電影《游牧人生》中,女主角曾經為了父親留給她的瓷盤被人打破而動怒,之後自己設法黏補起來,但在電影的後段,她領悟到父親曾經告訴她的話:What’s remembered, lives. 是的,「記得的即永存」。
那一刻我坐在電影院中突然明白,爸爸在三十年後仍鮮活且令人開心地活在我們家的原因,不是我刻意留下的親筆家書或他抄寫新舊約經文的書法墨寶,而是我們共同記得的每一段故事。
爸爸的人生不夠長,也沒有大起大落,但因為我們能說出來的小故事太多,讓精采短片得以一再上架。所以人生故事的豐富度不在於真實經歷過多少事,而在於說得出來多少事。記得的即永存,每個記憶點都可以是個故事。記得的故事都有意義,只要我們能記下來、說得出來,再小的故事都能有觸動人心的價值。
大大小小的故事,串起家人間連結
小時候我與爸爸有過這段對話:「你幫我取了『詹怡宜』這種孩子名,我以後長大怎麼辦?」爸回答:「咦,小時候我也問過爸爸這個問題。」我至今清楚記得那時心裡的感想:「怎麼會呢?『詹逢星』這名字明明就是給大人用的啊!」
直到幾年前,當時五歲的大女兒黃禾問我:「媽,小孩子才會叫做黃禾,等我長大怎麼還能叫黃禾呢?」我興奮地跳起來,告訴她我也問過爸爸一模一樣的問題(我相信女兒也疑惑,詹怡宜這名字不是很老氣嗎?)而且,我爸爸也問過他爸爸。
於是這段對名字感受的對話,成為我爸、我、我女兒三代之間奇妙的默契連結,我們曾一樣幼稚,一樣好奇,也一樣記得。這對我極有意義,即使是這麼小的一件事。
偏偏我的記性不好,還愈來愈差。經歷過的人事物若未經重新整理,立即煙消雲散;曾記得的片段若未表達出來,也難成為故事。如同一部監視攝影機即使忠實錄下全部畫面,如果沒有經過編輯剪接出重點,真實的影像故事也彷彿不曾存在過。只有整理成故事,它才能成為我們的一部分。不論是與父母、親人、朋友之間的故事,或是關於自己的故事。所以,我決定努力去記得更多大小故事,並設法留給我所愛的人更多能記得的故事。可笑的、失敗的、開心的、感人的……把記得的故事寫下來、說出來,並繼續活出新的精采片段。
這不只是為了擴充先生與女兒們未來回憶時的播放清單,若生命最後那一刻真要播放自己的人生跑馬燈,總不能播出冗長沒重點的監視器畫面吧,那跑馬得跑多久啊?我打算在自己的回憶裡先剪輯整理好精采片段,畢竟電視台出身的,可得專業點。
作者介紹
詹怡宜
金鐘獎最佳新聞採訪獎、金鐘獎最佳文教節目主持人獎得主。投入新聞產業三十年,在國內大小新聞現場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跨足節目主持後,更用文字和鏡頭帶領觀眾認識台灣這塊土地,聽到台灣各角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