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放手不是放棄|醫療選擇無分對錯: 尊重個別決定

作者: 
凃心怡 圖.達志影像

 

至今仍然有不少人認為,簽署DNR等同於全然放棄醫療。
然而安寧療護的精神一方面在於尊重當事人的醫療選擇,此外,專科醫師對於病人是否進展到疾病末期的專業判斷也是必要條件。
時至今日,在生命權進步的社會裡,最後離別的方式應在經過對生命價值充分評估後被完全的尊重。

2021年5月,台灣疫情進入新冠肺炎三級警戒,隨著確診人數增加,死亡人數也不斷攀升。面對外界對於國內醫療能量的疑慮,官方一度表示:死亡人數之所以居高不下,乃因病人與家屬簽署「預立安寧緩和醫療暨維生醫療抉擇意願書」(DNR),才造成可救、卻無法挽救的遺憾。

「這在邏輯上其實是倒果為因。」投入加護病房前線超過10年,台中榮總呼吸加護病房主任傅彬貴說明,簽署DNR從來就不等同於放棄治療,「除了病人或家屬意願表達外,必須有兩位專科醫師判定病人符合『末期』診斷,這時候DNR才會生效。」

末期判定:為病人堅守福祉

有「台灣安寧之母」之稱的趙可式教授曾在《病人自主權利法》的北部公聽會表示:「台灣的安寧緩和發展有兩件事情最令人擔心:一是醫療不足,另一是醫療過度。」

傅彬貴進一步解釋,當病人進展至生命末期,但卻持續接受非必要的侵入性治療,就是「醫療過度」;反之,病人尚未達疾病末期,卻因為病人或家屬簽立DNR,醫療團隊即採取消極治療,稱為「醫療不足」。「要避免醫療過度或是醫療不足,關鍵在於醫師基於醫學專業對病人客觀評估是否已進展到疾病末期。」

傅彬貴表示,病人的最大福祉必須回歸專業判斷,「《安寧緩和醫療條例》明文規定,成年國人即可表達及簽署DNR的意願。但簽了,不代表末期判斷成立。隨著人生之旅歷經春夏寒暑,終究會走到疾病或衰老之時。此時,經2位專科醫師判斷認定病人已到了疾病末期,這份DNR才會生效。」

多年來在ICU服務的傅彬貴,雖看盡疾病衰老與死亡,但同時也見證過生命的堅韌。曾有位年近50歲的病人因肺炎合併敗血性休克及多重器官衰竭,死神正一點一滴地掠奪病人的生命能量,如同狂風吹落枯木上僅存的綠葉。正當醫療團隊盡全力搶救,試圖讓狂風暴雨中的綠葉維繫生機時,病人的妻子卻提出:「醫生,不要再讓他辛苦了,我們全家都簽好DNR了。」

多年來的專業經驗,傅彬貴清楚知道,這50歲的中年人,雖然病況嚴重,但全身上下並未有癌症或其他末期疾病、尚值得幫病人拚拚看。於是他在家庭會談中與家屬達成共識:「目前很難判定他是疾病末期,我們可以嘗試『限時治療』,如果一週後還是沒有起色、拉不回來,我們也不要讓他再受苦。」

傅彬貴口中的「限時治療」,是2011年國際頂尖期刊所提出的治療策略,特別是對於狀態未定、醫師很難判定末期的急重症,可先採取積極治療的策略,以爭取時間能客觀地判斷病人是否符合末期診斷,如此一來,才能避免「醫療不足」與「醫療過度」的遺憾。面對親屬難捨家人在醫療急救的痛苦中掙扎,傅彬貴建議採取「限時積極治療、適時緩和醫療」,才是病人的最大利益。

「我們幫病人使用升壓劑、裝上洗腎機、葉克膜,也做了氣切,」最終這位病人在度過危險期後日益好轉,身上的維生儀器也被一一卸除而順利康復出院。「幾個月後,病人與家屬到我的診間道謝,除了頸子有氣切移除的痕跡外,病人行動自如、神采奕奕。家屬肯定了加護病房時的家庭會談,並道謝醫師採取限時治療讓他們沒有遺憾。而病人說他完全不記得有待過加護病房,但依稀記得醫師與家人的加油聲。」

傅彬貴說,加護病房是急重症生死交關的地方,醫療過度與醫療不足都不是病人的最大利益。雖然家屬已提出DNR的意願,但醫療團隊仍須基於客觀事實判定病人是否符合末期診斷,在情況不明時,可以嘗試「限時治療」,才是符合安寧緩和條例的精神。

提早全盤準備 為病人著想

如今全台正面臨新冠肺炎的挑戰,病程轉變往往急又快,前一刻還覺得有機會能邁向恢復之路,下一秒可能就迅速走向衰竭,DNR的決定往往就在一瞬之間。

對此,投身安寧療護領域長達10年的奇美醫院緩和醫學科主任謝宛婷表示,所謂的安寧療護,講究的是病人「自主」的決定,當重症突如其來,病人是否保有意識做出醫療選擇,在新冠肺炎面前,一切都充滿著高度不確定性。

翻開國內外相關文獻,多數專家學者都同意在面對染疫病人時,醫護人員需在療程開始前就全盤討論後續治療方針,並事先預想、討論哪一天當病情開始惡化,病人會想得到什麼樣的照護方式。

「安寧療護是經醫病雙方評估、溝通後所選擇的照護方式,絕對不是所謂的提前放棄,」謝宛婷強調,在醫療現場從來沒有所謂的放棄,每一個決定都是病人的需要與想要。只是當「安寧等同於放棄」的誤解襲來,「這其實是非常大的傷害,無論是對做決定的人,亦或是投入緩和醫療的醫護團隊,彷彿他們不重視生命存在的價值。」

安寧療護更像是照顧藝術

在謝宛婷看來,安寧療護不只是一種照顧方式,更像是一場在醫療現場上演的照顧藝術,會隨著各種疾病變化、環境影響及人為需求等條件而推動的各種執行方式。

現在「隔離」是必要的防疫守則,無論是病房空間的隔離、與家人的隔離,以及醫護人員穿著看起來很有距離感又很厚重護裝備,都讓過去習慣「親人在身旁近距離陪伴,並做所有想做的事情」的安寧療護方式變得不再適用。但這些並不足以阻攔「以人為本」的安寧精神,各種特殊創意在專責病房與負壓隔離病房中溫馨上演。

「國外就有護理師將手套注滿溫熱的水,讓病人握住手套,透過熱水的溫度,讓他感覺到彷彿有人正在握著他的手。」此外,由於許多染疫病人的年紀較長,並有失智症狀,因此在住進隔離病房後,會更加躁動不安,甚至還會拿吃飯的鐵湯匙試圖撬開病房門鎖,「護理師們找來大玩偶,套上家屬的衣服,果真讓病人的情緒恢復平穩。」

無論新冠病人是即將走向生命終點,亦或是正在積極治療,護理師們的創意都帶給他們無比的安慰,正如謝宛婷所說,「安寧並非放棄,而是一種照顧方式」。

以柔軟姿態 破除社會迷思

投入安寧療護多年,一路走來因誤解所形成的挫敗沒有停止過,謝宛婷坦言,安寧團隊面臨的最大挑戰,在於有可能被原先的醫療團隊拒絕轉介。因為一旦他們拒絕,等於失去一個可以去接觸那些有安寧需求病人的管道。

「只要是投入安寧的醫療人員,都有被拒絕的勇氣!」謝宛婷始終保持樂觀,「我們不會侷限地認為自己是安寧醫師,沒有從頭照顧到腳,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她總告訴後生晚輩,可以先從輔助者的角色做起,協助原團隊做一些比較做不來的部分,點滴讓他們感受到:安寧是真的有幫助到病人。

「安寧有安寧擅長的事情,像是創意的舒適護理、末期疾病的疼痛緩解。」安寧團隊可以戰友的角色協助照護病人,並在原醫療團隊認為不應再使用維生醫療、卻開不了口的時候,勇於接手後續與病人及其家屬解釋的工作。

正因為這分柔軟與堅定,讓安寧療護團隊漸漸獲得病人與家屬的肯定、原醫療團隊的接納;緊接而來的挑戰,是社會大眾的觀念轉變。這是一條漫漫長路,但不見得看不到盡頭。

謝宛婷表示,安寧療護在台灣發展數十年,早已埋下深根,張開綠葉枝芽,曾言DNR是造成新冠肺炎死亡率攀升的說法,也在隔天迅速發表更正聲名,無疑也是提示著我們:安寧的精神早已廣為普羅大眾所接受,即使還有一哩未完成的路,「但安寧團隊向來非常柔軟,我們的接觸跟靠近都是非常輕柔的,相信只要繼續保持這樣的態度,未來會有愈來愈多人理解,一起貫徹這份愛與關懷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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