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應輕易要求罹患重症者想開一點,莫非親身經歷,否則很難感同身受罹癌患者的苦,再多的鼓勵只會造成當事者二度傷害。
某日,閱讀表妹日記,淚水頓時潰堤,嚎啕大哭,久久不能自己⋯⋯。
整理書櫃,重見25年前由我保管的表妹日記,小心翼翼地開啟存封已久的記憶,回顧當時彷彿昨日,表妹的日記,字字真性情,句句扣心弦。從她罹癌到死亡,都讓我感受到表妹心理的轉折,從懷疑、惶恐、驚懼為什麼是〝我〞,到擔心害怕死亡,到勇敢接受。如今重新閱讀她的日記,赫然發現,表妹在那短短的生命歷程中,對於自我生命意義的探索是那麼的積極與正向。
表妹認真記錄每個當下的心情轉折,左撇子的她,因癌症末期扎針無數至難以握筆,但仍然咬緊牙根,忍痛一筆一劃「刻」下她的罹癌日記,直至離世前夕仍不間斷。
國三那年暑假,我失去了表妹。15歲,該是花樣年華、該是「少女情懷總是詩」的浪漫時期,回想我們一同讀書、玩耍、一起擔任花僮、一塊兒洗澡演出美人魚出浴、我們四手聯彈鋼琴、一起瘋狂的愛上鋼琴王子理查克萊德曼的鋼琴曲集⋯⋯如今令人不勝欷噓。
看著表妹的癌記,想著現在的年輕人,明顯抗壓性不足,當遇上困境,甚或罹患重大疾病,他們是如何自處?是驚恐害怕?是怨聲載道?走上絕路?抑或勇敢面對?善良且樂於助人的表妹,即便自己深陷絕症,承受各種的苦痛與不適,仍不忘鼓勵他人,我想病友間相互扶持的情感是最真實寶貴的。以下謹挑出幾篇表妹的日記,盼能對時下青少年或有類似際遇的家庭有些許的助益,相信在天堂的表妹也必舉雙手贊成,不會怪我洩漏了她的秘密。
1月25日星期五 天氣晴
好複雜的心情,聽到72床的病況出奇的好,真恭喜她了!
我突然察覺,當一個人遭遇不幸時,我們會說一些鼓勵安慰的話,可是我們從來沒想到,他是否能接受,恐怕根本就是多餘的。沒錯,現在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多餘的,明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也知道這一切都將會過去,可是,為什麼我還是如此軟弱,任何事都要想開一點,可是,當我們真正遇到事情時,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想得開呢?
(筆者註解:的確如此,旁人不應輕易要求罹患重症者想開一點,莫非親身經歷,否則很難感同身受罹癌患者的苦,再多的鼓勵只會造成當事者二度傷害。)
2月24日星期一 天氣晴
初看這兩篇報導時,心裏是如此的激動,同樣是白血病,沈醫師卻成為眾人的模範,而我卻是在自艾自憐中。沒錯,此病帶來了種種不穩定的人格變化,我藉此為由使自己更陷入絕望的深淵中,而沈醫師的積極態度更令我佩服之至。為什麼我無法善用我寶貴的時間,使往後的日子留下完美,雖然有很多人無法了解我,但不也有很多人不時的給我鼓勵,埋在心裏的感謝有誰知道?
我何嘗不知道我該面對現實,要積極安排生活,但沒有目標、沒有盼望,我該從何著手?而沈醫師的榜樣,給了我一條生機,我想我知道我該如何做,甚至應有所心理準備,終究難免一死,但看似輕如鴻毛,或穩如泰山全決定在一念之間。
(註解:親人用心剪下有關白血病的各項報導,其中藉由沈醫師積極努力求生的態度鼓勵表妹,果然起了效應,增加其自我求生意志,且較能坦然面對生死問題。)
3月2日星期六 天氣晴
沈大夫,我心中最好的榜樣,他的口頭禪:「人要活得有用,活得快樂」,我不敢奢望我的將來,但為什麼我要讓我的日子留下遺憾呢?生病的是自己,痛苦要自己承擔,為何要讓關心我、愛我的人再替我擔心呢?
(註解:表妹知道未來的不確定性,開始積極努力活在當下,不願空留遺憾。)
3月4日星期一 天氣晴
現在一切是那麼的安詳,傍晚時分,我對著窗外沈思,剛把數學拋在一邊,所聽到的是妹所彈的洋娃娃之夢,但這美好景象還能維持多久,不久的將來,終會因我的緣故而皆破碎,會有多少問題像厚重的烏雲般覆蓋在我家,要多久才會散去,一切因我而起,我卻無法阻止,要多久,我才能使大家重新看到陽光。
(註解:表妹清楚健康狀況每下愈況、生命有限,家裏又需支出龐大的醫藥費,因此為雙親及眾親友忙的團團轉而感到哀傷與無奈。)
3月12日星期三 天氣晴
下午約莫四點十分,由媽那兒得知,住前面賣臭豆腐的她先生去世了,聽說他以前就有病了,這是我不知道的。哎!我不得不感慨人的生命是那麼的脆弱,那麼的說不定,說來就來,說走也就走了,生老病死,原即人生所必經,何苦愛慕虛榮,追求表面成就。
(註解:15歲是少女愛美的年紀,同齡女孩個個開始打扮,且在乎他人的眼光與評價,我也不例外。但表妹卻因罹患重症,提早體悟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過程,對於他人之死有深刻領悟。)
4月1日星期一 天氣陰冷
不知為何,到醫院看到那麼多病人總是莫名的傷感。⋯⋯
到現在有一幕景象仍然是不能忘懷,那就是佩蓉的媽媽憂慮的眼神,不僅神色憂慮緊張,言語之間更充滿著急,我能想像的到,當初媽不也是這樣嗎?我卻自私的從未發覺,真慚愧。
(註解:表妹初罹癌,其雙親不辭辛勞、日以繼夜的陪伴就醫住院,心理層面的憂苦,生理層面的疲累,非經歷過的人所能體會,表妹剛開始心理無法接受,到情緒穩定坦然面對,這時才能靜下心經由觀察他人事件而反射到自己的狀況。)
4月2日星期二 天氣晴
一件早知道會發生,又早已預備心迎接,卻又害怕,好矛盾的心理,我想從今天開始,就得準備了。一整天,隨手一撥,隨手一拉,頭髮就這麼下來了⋯⋯。哎!我也是女孩子,雖然我不大愛打扮,但畢竟我也是愛美的,一顆光禿禿的頭,得伴我走往後漫長的路,多殘忍的事實。事實既已定,我只要求我自己,不要有自卑感,那是損己最利的武器,若我自己都不能愛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如何能要求別人愛我,不要輕視我呢?
(註解:患者預期知道將發生的事與真正發生的當下,情緒仍是會有所波動與不同程度的忐忑,並非事情發生的同時就能馬上坦然接受改變,當面對每一個狀況發生,能逐步面對事實與接納自己是非常重要的關鍵,踏出這關卡並不容易,需有親友不斷支持與鼓勵。)
4月22日星期一 天氣晴
今把《愛與死的日記》借給雅琪看,當她翻開後面的介紹時,她的手在抖,我知那時她的心跟我是一樣的,起了很大的震撼,畢竟健康的人是不曉得什麼是健康,只有病人才知道。
(註解:雅琪是表妹的病友,同病相憐在此應證,沒有失去健康是無法了解失去健康人的痛。)
7月10日星期三 天氣晴
今天奶奶、姑媽、麗娜來了,卻看到我又是大咳、又是氧氣的,他們一定很難過,奶奶又會睡不著了⋯⋯。
(註解:當天在彰基,見表妹雙手已無處可扎,改以雙腿輪流扎針,面對臉頰浮腫、雙手雙腿數不清的淤血,以及戴上氧氣罩的表妹,實在心疼不已,強忍淚水衝進廁所哭了好一會兒,或許敏銳的她早已發現我雙眼是紅腫的。)
7月21日星期日 天氣(未填)
從昨晚到今早一直發燒,麻煩了陳美玲、黃文娟兩位護生下午,瑞禎哥哥和他的未婚妻來,吃了晚飯才走。中午,姑丈、奶奶、外婆、亞倫來訪。
(註解:7月21日是表妹罹癌日記的最後一天,儘管是最後時刻,仍不忘向陳、黃兩位護士致謝。)
表妹的人生在1985年7月22日上午劃上句點,在表妹罹癌過程中,有著眾多親友的積極陪伴,體貼其需要,以及適時給予溫情鼓勵,尤其掉髮嚴重時,二姊貼心為她買了真人頭髮做的柔軟假髮(當時尚不普遍,且價格相當昂貴),大家在病房裏唱詩錄音、照相留念,許多人不斷為她祈福禱告,包括海總的副院長、彰基林醫師及眾多的護士們,亦扮演極重要的角色,讓表妹在生病住院期間特別感受到醫護人員的辛勞與貼心,她真摯感謝眾人對她的關照,從她日記裏可見一斑(更多的感謝在其他日記篇中)。
表妹走了25年了,卻仍活在我心中。每個生命都有其存在的價值,生命雖短暫,愛卻是永恆,如同表妹的罹癌日記留予我的珍藏,有機會我將努力將其完整呈現以嘉惠更多人,祝福每個珍惜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