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的英雄之旅 / 呂旭亞 助理教授

作者: 
呂旭亞 助理教授

 

安寧照顧之中的靈性照顧是身心靈整合照顧中最困難的一環,醫療團隊的成員除了宗教師之外多數人都對提供靈性照顧感到陌生和有壓力。本文想以榮格心理學原型與神話理論提出一個非宗教的靈性發展觀點,希望對安寧工作者在理解臨終病人的靈性發展上有所助益。

研究神話的學者坎伯(Joseph Campbell)在1949年出版了《千面英雄》一書,書中提出了「英雄的歷程」此一概念。坎伯研究上千個不同文化與不同民族的英雄歷險故事。雖然各地的神話看似繁雜紛亂,坎伯認為這些神話故事自有它內在的共通結構,其實所描述的均可化約為一個獨一的故事結構-英雄的旅程,他認為這個獨一的神話結構正是人類集體意識的一種呈現,它是每一個人內在的心靈故事,一個渴望成為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存在,而這也就是英雄的真正定義。這個觀點認為成為一個英雄不是才份獨具又命運天注定的少數人。英雄是每一個人的內存程式,只是平凡的多數人並不覺察,也未正視,從未將自我身心靈完整地發展當成生命重大的目標。達成這個目標的過程,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稱為「個體化歷程」(Individuation)。

英雄是一個象徵,而他的旅程其實是一個等待被發掘、開啟的自我旅程,一個靈性開啟之路的歷程。從凡人到英雄,也就是面對生命底層的畏懼、自我懷疑,並一步一步地發展出生命無畏的力量。坎伯將發現真我的英雄旅程粗分為三階段:隔離、啟蒙、與回歸。

第一個階段:隔離。它通常代表的是與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分離,而被召喚到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英雄之旅始於聽到召喚(calling),而死亡是一個獨特的召喚。它是我們一直都「知道」,卻從來不願面對的事實。我們厭惡且排斥它,它的出現像開啟潘朵拉的盒子,將我們意識底層所囤積的恐懼、無助、焦慮釋放到意識表層,當死亡的訊息來時,原來我們所熟悉的生活領域以及舊有的概念、理想,和情緒都不適用,它強迫我們重熟悉的世界跨入陌生黑暗的領域。病人赫然發現死亡的訊息揭開了生命轉化奧秘的簾幕,它把我們捲入一個肉體與精神的試煉過程之中,通過它就等於是通過死亡和再生的可能,而這個挑戰不只是對抗死亡,其實也是面對自我。

因為照顧與陪伴安寧病房的病人,我們有此機會目睹一場病人的英雄之旅。我們或許因而在這個歷程中成為病人的救援者或保護者。當他們開始經歷身體病痛,肢體變形,失去功能種種如煉獄般的試煉,英雄之旅的第二階段即拉開序幕-啟蒙。死亡召喚他們不得不啟程前往煉獄,接受挑戰。在途中,面對自己因病痛而顯露的軟弱、無助,他們經驗到的是自己意識上遺忘已久的層面。惡疾把我們帶回嬰兒期的自己:軟弱、無依,只能仰賴周遭的人提供慈悲。要維持住尊嚴的自己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這是病人的痛苦與憤怒,但也是這一趟旅程裡重要的功課。因為當人在面對自己的恐懼、憤怒、痛苦時,有機會面對軟弱的自己,因為疾病剝除了個人的尊嚴及社會的角色,使我們有機會觸及被遺忘及隱藏的真實自我。

與自己在過往時日裡所錯過、所做錯、所遺憾悔恨的種種個人歷史相遇,而有了原諒與和解的機會。此時個人生命史的回顧是病人重要的功課,因為在這個臨近死亡的歷程裡,我們重回母親所予的生命之源頭,重新浸潤在生命之流與記憶之海裡。感受時間每分每秒的可貴,同時和時間說再見。我們從母親的子宮裡被孕育、生出,被母親所代表的愛滋養長大,當然也在其中受傷。而死亡所顯現出來關於時間終結的意義,使得生命回顧變成必要的舉動。在此一世的時間河流中,載浮載沉的所有相遇與遭逢、和解與寬恕,對自己與對他人均是成為英雄的旅程中,重要要做的課題。

接下來重要的關卡就是與永恆相遇。在神話的世界裡,母親代表時間,創造並滋養生命。當我們與時間道別,離開人世的牽牽絆絆,也就是與母親道別,而當我們與人世的種種過往尋得了原諒、和解後,英雄即踏入無始無終之域。神話裡父親代表永恆、真理與終極意義的化身。英雄的下一步即是邁向永恆,尋求生命終極的價值,臣服宇宙的規律,使我們成為他的一部份。那裡是宗教所允諾的美麗天堂、西方樂土,進入此美境之前,我們需要向更崇高、更永恆的存在乞求寬恕、淨化與救贖。而這些乞求均是面對著絕對的存有:神、天父、基督、佛陀、阿拉。當英雄得到被救贖的許諾後,生命終極的意義與價值因而顯現。

這是死亡所召喚來的旅程,英雄們開始了如煉獄一般的病痛磨難,經歷了與生命之母的和解與永恆之父的救贖,英雄的旅程接近終點。這個生命之流雖然仍將面對結束,但永恆的救贖卻也給予許諾。所以在生與死之間看似無法跨越的藩籬也就在此刻被消融,死亡將不再是一個挫敗、敗亡的象徵,而是一個榮耀。英雄就是一個能夠面對死亡、跨越死亡與超越死亡的旅者

病人在我們的陪伴下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踏上這個旅程,我們期許他們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完成最後的靈性之旅,成為自己最終旅程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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