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民眾組】優選〈他不要,我記得〉陳霖

作者: 
陳霖

父親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平常不太生氣的,那天他火氣上來之後說的話,內容我一直都記得。

那時我還是高中的時候,正值一個年少輕狂的數字,十七歲。我會抽菸但不常抽、會打架但也不常打,倒是總是在犯一些小過小錯,我翹課、泡網咖、不交作業、拒絕考試、甚至教其他同學作弊。「他腦袋聰明得很,就是不喜歡念書。」我的老師曾向父母親這麼說過我。我從來不是個好學生,而且,我也不是個好的兒子。

那時我好討厭我媽媽。平時總是好好先生的父親不常在家,總是在外工作,久久才回家一趟,母親除了也工作之外,下班後還要做許多的家事,還要管我的功課、成績、以及大大小小的生活瑣事,壓力之下使得母親的脾氣不好,時常嘮叨這嘮叨那,令我聽了也煩,時常火氣一上來,兩人罵了幾句,接著便是幾天的冷戰,在家裡形同陌生人。我當時一點也不懂得體諒她,她累,我仍是跟她吵,仍是在犯我大大小小的錯,經常惹的她不開心,甚至,我還天才的認為她不懂得體諒我。

每回和她吵得不可開交,或是她想和解卻不好開口時,父親便會打電話給我,和我講道理,說說我的不是、也說說她的不是。但每回聽著聽著,卻總是我忍不住先道了歉,只有在那時,我才短暫的體諒她。

「男孩子的度量要大,別那麼小心眼得跟媽媽計較。」明明是我的錯,但父親卻常這麼跟我說,因為我從來都是個愛面子的人,他知道,所以總是給我找台階下。每回我總是很感謝父親的體貼,並沒有直接罵我、嘲笑我,而是以這樣的方式,讓我能夠有機會道歉,儘管下一次,我又總是犯同樣的錯誤。

記得那一次,一直住在台南養老院的阿嬤,因為病情又加重,轉到了台北的醫院療養。父親儘管忙於工作,還是趕了回來看看阿嬤,儘管,除了家鄉裡那間早已不在的三合院,已經九十一歲的阿嬤早已不記得任何事情。

病房裡,母親先去外邊與醫生談談阿嬤的狀況,留下我和剛剛趕到的父親,以及在床上沉睡的阿嬤。

父親替阿嬤拉好了潔白的被子,被子底下,是一個老去、病痛、腐朽的母親,插著各種管子來維持一個虛弱的心跳。對當時站在病床旁的我來說,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在夕陽時與同學打球打到教官來趕人、不能在上課時與隔壁的人偷打撲克牌、不能單純的享受從福利社買來的茶葉蛋,我不確定那還是不是一個生命。

「阿嬤已經很老,身體越來越差了。」父親用很沉重、很微小、卻很堅強的聲音脫口說出,我不確定父親到底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我看了看他,父親只是看著阿嬤,不斷的摸著她被剪去的、花白的短髮,慢慢的摸、溫柔的摸,而阿嬤佈滿皺紋的額頭、凹陷的雙頰、已經無法咬動的嘴、以及緊閉的雙眼,從前年她再也認不得任何一個親人時,我就已經感覺得到,病床上有某種東西已經不再那裡了。

當晚,父親就回到了工作上,並沒有為此多留下幾天,從看到阿嬤到離開醫院前,父親都沒有掉一滴淚,也沒說甚麼話,但我從來沒看過父親這麼難過。隔天,我卻仍是那個不懂事的兒子,我又和媽媽因為微不足道的小事吵了一架。

那次,父親卻是狠狠地罵了我一頓,他從來沒有那樣子兇過我,罵完之後,卻是一段有千年那麼久得沉默,我們彼此都很傷心,卻都沒有說話。許久,父親突然這麼對我說:

「你看到那天阿嬤躺在病床上了吧。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我點點頭,儘管在電話那兒他其實看不見。
「我不要插管……」過了很久之後,父親這麼說著,我的眼淚突然滴了下來,儘管在電話那兒,他其實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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