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我並不知道,爸會沒一聲再見便走了。
或許是一個迢遠的,晴朗光燦的午後。在近港城市生活似乎總是沾染了幾絲腥鹹的氣味。爸擅泳,在他眼裡是沒有什麼泳姿可難倒他的。他常自信說:「我是海軍陸戰隊的哪。」在他曬得黑到紅通通的皮膚,還可以想像他在照片中當他穿著海陸小紅褲的時代。
我第一次會游泳便是他教我的。
「憋氣,再撐一下。」他說,看到我吃水的慘相,他不禁笑了起來。夏天的艷陽雖毒辣,但是卻是我難忘的。「喂,阿弟仔,你是要漂去哪裡啦?」身體在水裡亂漂,他笑著下水來把我拉近淺水區。他臂膀是粗壯且有力。小時候在浸淫在溫暖的海水裡,像是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四周都很安靜。
有些時刻,他會眺向海遙遠之處,低聲唱著:「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卻也從來沒有聽他唱完過。好像在海的另一邊,有著什麼在呼喚他,在很遠很遠,同海潮一起窸窸窣窣的,像是揉捏什麼紙張的細微聲響,被白花的浪給推走了。
爸也被推走了。
在通白的病房之間,流離輾轉。那個時候他已經失去意識了,也不像以前那麼壯了,骨瘦嶙峋。他黑色的髮旋像是被加入什麼調色藥劑似的,班雜許多灰白色,眼皮如一片枯黃的葉子,靜靜覆蓋。病床輪子逕自的貼著敞亮反光的走廊轉動,醫療器具碰撞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音。
醫生說:「你爸爸肝硬化很嚴重,腹部也積水了。怎麼又突然擅自出院回家。狀況真的很危險。」這回他說的既急又氣,自從爸因肝硬化住院之後,就常常想著回家。回家做什麼?哥和我,以及弟弟都上學,家裡是沒有人的。媽早在爸生病後,好像人間蒸發的消失了。我曾問爸,媽去哪了?爸說,媽像是一條魚,被釣走了;是了,或許爸也覺得這世界上也像是偌大海洋,充滿危險,隨時都有被餌騙去,被釣走的可能。趕緊返家,趕緊返家。
返家多年後,爸已經是壁上一框大照片了。
「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爸,我甚至來不及跟你說聲再見。你怎麼便匆忙的走了?我總是想,十年之前的當時究竟是什麼情形?爸頻繁擅自溜出院,肝硬化的他常偷偷喝酒,至於身體疲病交纏。陷入昏迷時,醫療人員將他推入一間獨立的隔離病房,他們說這樣空氣品質較好,不會讓爸身體更惡化。呼吸沒了,施以急救,心肺復甦術,無效,再一次,無效,醫生問是否電擊,哥說,救活爸爸。Clear,胸口一震,他跳躍了,躍起的樣子好似一切與他無關,像魚一樣跳躍了。躍離水面。
「爸,吸氣,再撐一下。」
我想起來水面之下的世界了。那年爸教我游泳,我曾試著打開眼睛看看海裡面有什麼奇特的世界。才睜開眼,眼睛就覺得好難受,不舒服,根本看不清,看不明。遂坐起在礁石岸邊,爸靜靜的坐在一邊,好像過了許久,他才開口說:「你看喔,魚在水裡待久了,環境黑黑的,都變成近視眼了。在水裡面看不清楚,牠們不能只靠眼睛而活。」他閉上眼睛。我們便不再說話,讓涼風吹著我們。
爸是魚。離開水面的魚。
這次他,什麼也不想管了,反正什麼也看不清楚。他看不清人為何說愛時相愛,欲離時無情(媽被釣走了,是被另個男人釣走的)不對,他知道,情都留下了,留在空盪盪的家裡,留在每一個物件上,每一段記憶裡。他是知道的,他返家了;他一聲不響的走了,走返家了。
「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叫我這個苦命的身軀,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
若是有個正式和爸告別的機會,我想和爸說:「爸,歡迎返家。」或許,離去這世間的人們,都是返回那溫暖而舒坦的家。那是故鄉,一個我們有情有愛的地方。躍離水面,闔上眼,彼岸不遠;此時此刻,返家已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