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誰說他們不懂死亡|跨越理解的鴻溝 心智障礙者的愛與告別

作者: 
口述.林惠芳(中華民國智障者家長總會秘書長)、李艷菁(怡君媽媽)、陳怡君 採訪.鍾碧芳 圖片.李艷菁、達志影像〔vol.108〕

生離死別是每個人都無法迴避的生命課題,在華人文化中,談論生死已屬不易,對於心智障礙者及其家庭而言,這段旅程更是充滿挑戰。

隨著平均壽命的延長,心智障礙者也和你我一樣,必須面對親友離去、同儕病弱,甚至摯愛失落的時刻。在憂傷、不安與無助湧現時,他們可能因語言或認知限制而難以表達,進而影響生活動力與心理穩定。

許多人誤以為心智障礙者「不懂」死亡,或「無法」做出醫療決定。事實上,對他們而言,死亡的概念並非全然抽象。他們透過親人離世、寵物病逝,甚至自身的身體不適,也可逐步建構起對生命終點的感知。

中華民國智障者家長總會秘書長林惠芳指出:「我們不能用自己的價值觀替他們做決定。我們能做的,是攤開資訊,幫助他們去感受、去想像,讓他們也有選擇的機會。」因此,建立一套可理解、可參與、可表達的生死教育與醫 療決策支持系統,是當前安寧照護領域刻不容緩的重要議題。

從情感體悟開始的生死教育

怡君是一位輕度智能障礙者,談起她如何思念過世的舅舅與外婆,她思考了一下,輕聲說道:「我會看他們的照片、聽他們喜歡的音樂,看他們以前愛看的電視節目。」小學六年級就經歷親人過世的她,對生死議題有著獨特的敏銳與感受力。

生死教育原本就不能只是灌輸知識,必須要從生活中的經驗開始。怡君媽媽回憶,家人從不刻意對怡君避談死亡,舅舅過世時,年紀尚輕的怡君雖然因為害怕看到插管景象而一度抗拒進病房探望。但隨著年紀漸長,她開始主動向家人與老師提出對於死亡的疑惑。

後來外婆過世,全家人一起摺了一整年的紙蓮花,與外婆感情深厚的怡君,即使學習較慢,仍然全程參與。這段共同追憶與療傷的過程,不只讓她學會將思念化為行動,也讓她懂得如何面對離別。

多年來,怡君已經學會自己去探索生死議題,她會上網查資料、詢問朋友,逐漸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這種主動的學習讓她對死亡的恐懼感降低,她坦言:「現在慢慢找到一些答案,也比較不害怕了。」如果有專為心智障礙者設計的生死課程,她也十分願意參與,因為「我想學習,想為自己做準備。」

在溝通中找到醫療選擇共識

當被問到是否願意為自己簽署預立醫療決定(Advance Decision, AD)時,怡君毫不遲疑地說:「我要簽。」不過,她也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如果我簽了,萬一家人反對,醫師會聽誰的?」

怡君的疑慮,其實反映了《病人自主權利法》(簡稱《病主法》)在實務上的困境。儘管法律立意在於保障個人意願,但在醫療現場,醫護人員仍常傾向遵從家屬意見。怡君明確表示:「我希望醫師聽病人的話,不要只聽家人的。」只有在簽署前先與家人達成共識,才能真正實現的醫療自主。

對一般家庭而言,討論生死議題已具挑戰性,對心智障礙者家庭更是如此。林惠芳指出,《病主法》設有5種啟動的臨床要件,但對中重度障礙者來說,要理解這些複雜情境有一定程度的困難,需要更長時間、大量說明與解釋,同時要連結其生命經驗來幫助認知。

他們常需要透過實際案例( 如癌末、無法進食)來建構認知。此外,即使部分心智障礙者表達能力良好(如怡君),也常因醫療體系不理解其溝通方式(如非語言表達)而遭排除。未來制度設計必須重視建立「可理解的對話機制」與提供「具象的生命經驗連結」。

照顧者在堅持與放手的兩難

從怡君身上,能看到怡君媽媽一定是個高度自律且未雨綢繆的照顧者,事實上也如此。「我有一本家庭資料冊,裡面記錄所有重要資訊,還有電子檔備份。」她坦言,會啟發自己這麼做的原因,是在目睹朋友的意外車禍逝世後,其家人所經歷的慌亂:「連存摺在哪裡都沒人知道,那種慌張我不想經歷。」相較於怡君媽媽的積極,她的爸爸則偏向迴避,不願討論與死亡相關議題,他常說:「不要跟我講這些,妳跟兒子講就好。」這種態度上的對比,也反映了許多家庭在面對死亡議題時的差異。

然而,照顧者內心最大的掙扎,其實是他們自己面對死亡時的放不下。林惠芳分享,她所接觸的個案經驗中,絕大多數父母在面對自己生重病時,會因掛念心智障礙的孩子而更難下決定,這份「愛的牽掛」,反而成為了他們選擇善終最大的阻礙。

她認為,面對生死議題,不同家庭與年齡層應該要有不同的準備。例如對年長者與雙老家庭,需及早進行健康、財務、照護等面向的整合;對青年心智障礙者,則應從「父母不可能永遠在」的概念出發,透過生活經驗與機會教育引導其認識衰老與失能的必然性,慢慢構築自我決定的能力與意願。

讓每個人都好好走完最後一哩路

儘管《病主法》對中重度障礙者簽署仍有限制,「但死亡的教育已刻不容緩」林惠芳強調,「理解死亡不是一堂課,而是一次次生活中的經驗累積。」從寵物生老病死,到親人過世,慢慢地從生活中引導,雖然需要一些時間,但成效會比起一次性的生死講座更為有效。

而照顧者與機構,也需投入更多時間與心力,協助他們建立語言以外的「意願表達方式」,讓「你想怎麼走完這一程」不會只是健全者的特權。

林惠芳強調,心智障礙者也應享有醫療自主權,即便他們在表達方式或判斷上可能受限,但仍應被尊重與支持,並享有相應的決策協助。「這不只是制度設計的問題,更關乎一個人的生命尊嚴與選擇權利。」而從實務層面來看,推廣「易讀形式」的相關文宣十分重要,若能將醫療決策資訊轉化為圖像說明、簡易文字或實境模擬,將有助於心智障礙者真正理解如插管、心肺復甦術(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 CPR)等醫療處置內容,進而表達出屬於自己的想法。

每個人都值得好好走完自己的人生旅程,不論語言流利與否、智力高低與否,只要我們願意傾聽、願意陪伴,就會發現:他們懂得愛,也懂得告別。

對青年心智障礙者,應從「父母不可能永遠在」的概念出發,
透過生活經驗與機會教育引導其認識衰老與失能的必然性,慢慢構築自我決定的能力與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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