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讓他們也能好好告別|斷裂中的安寧 心智障礙者的善終困境

作者: 
口述.曾稚婷(淡水馬偕紀念醫院臨床社工課組長)、 嚴從毓(淡水馬偕紀念醫院安寧療護教育示範中心主治醫師) 採訪.凃心怡 圖片.達志影像〔vol.108〕

心智障礙者在生命末期,常因語言能力不足而無法表達需求,也因制度斷裂而失去善終選擇,不僅家屬承受長年照護壓力,醫療團隊也難以在法律與倫理的灰色地帶找到共識。臨床第一線期待能讓理解從對話開始,讓支持在制度中站穩,為那些被忽略的最後一程,開出一步一步走向圓滿的可能。

該如何讓心智障礙者的最後一程,不再孤立無援?在不同角色的眼中,卻映照出相同的無助,社工看見的是病人與家屬在愛與責任間的掙扎;醫師感受到的,則是制度模糊下被迫承擔的孤獨責任。兩種聲音交織成一個共同的呼聲,唯有醫療、社政與身障服務真正接軌,才能讓心智障礙者的最後一程感受真正的安寧。

被剝奪的聲音 難以言喻的需求

由於心智障礙者在認知與表達上的限制,他們在病程中常被貼上「沒有決定能力的人」的標籤。淡水馬偕紀念醫院臨床社工課組長曾稚婷觀察到,許多臨終心智障礙病人即使感覺身體「怪怪 的」,卻因語言能力不足而難以說清楚,只能透過喊叫或躁動來表達。「臨床上,這樣的病人即使疼痛難耐,也往往無法被醫療人員完整理解。」她沉重地說。

更令人憂心的是,他們的需求常被忽略,甚至被視為「不需要知道」。

「他不懂,你不要告訴他。」這句話,曾稚婷在安寧病房裡聽過不只一次。許多家屬堅持不讓病人知道病情,認為「說了只會增加恐懼」。然而,在她眼裡,這卻是一種深刻的剝奪,許多心智障礙者從小到大未曾有學習死亡的經驗,除了被排除在告別式之外,也從未被邀請參與或說明至親離世的過程,「因此,當死亡終於降臨到自己身上時,他們不僅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更在恐懼中被孤立。」

面對如此處境,曾稚婷與團隊只能尋找替代方式,透過繪本、音樂、觸摸、芳香療法等,這些看似簡單的陪伴,卻能在陌生的醫院裡,安撫病人的焦慮,帶來一絲熟悉與被理解的溫度。

愛與疲憊的拉鋸 家屬的停損點

身為社工師,曾稚婷看見的不只有病人的無聲,還有家屬的孤立無援與制度的斷裂。「不是因為不愛,而是沒有選擇。」曾稚婷提到一位個案,那名心智障礙病人被送到醫院來時,肝腫瘤已經超過10公分。

「醫療團隊一問之下,才發現他的母親早在一年前就知道病情,但卻選擇不治療並向安養機構隱瞞。」曾稚婷還記得,當病人送進醫院時,母親仍拒絕抽腹水、拒絕抗生素,堅持「讓他自然走」。

醫療團隊起初感到憤怒與無力,認為她罔顧人權。但曾稚婷選擇與她詳談,這才理解這位母親的處境,「多年來,她獨力照顧孩子,先生早逝,經濟壓力龐大,若進行治療,孩子將被機構退宿,她也必須放棄工作,全家無以為繼。」

「在心智障礙者的家庭中,這種在醫療倫理與家庭現實之間的矛盾很常見。」曾稚婷無奈表示,往往在表面上看似冷血的決定,其實都是孤立無援的選擇。

對此,安寧療護教育示範中心主治醫師嚴從毓也感同身受,「救回來,他還是心智障礙者。」話說得直白,但這卻是許多家屬心中不敢明言的掙扎。

臨床現場,他時常看見心智障礙者因感染、腎衰竭或出血等因素而反覆進出醫院,家屬們常會直言「不要再插管」、「不要再打抗生素」。這些決定,並非因為不愛,而是多年照顧下的疲憊與無力感。

「在一般安寧對話中,醫師需要花很長時間與家屬溝通,說服他們讓病人進入安寧,但在心智障礙者的案例裡,家屬往往比我們更快做出安寧的決定。」嚴從毓心疼表示,這樣的直率,其實是長年照護累積下的理性判斷,「這些家屬早已看透病程,知道治療只會延長痛苦與經濟壓力。」

當愛與責任在此刻交錯,心智障礙者家屬的「停損點」就會比一般病人來得更早、更明快。

當決定權落入空白 醫師角色為難

談起在照護心智障礙者的醫療過程中,最棘手的困境為何?嚴從毓的答案幾乎不假思索,「那些沒有家屬的心智障礙病人。」

在醫療倫理裡,「病人自主」是最基本的原則,然而當心智障礙者面對重大醫療決策時,這個原則往往難以實踐。嚴從毓指出,多數心智障礙者因認知不足,被視為「不成熟的心智」,因此醫療決策通常交由監護人或家屬代行,「問題在於,並非所有人都有正式的監護安排。」

他回憶,曾有病人送來醫院時,不僅不能理解病情,也無法表達意願,加上沒有家屬或監護人,讓醫療團隊陷入困境—— 誰來替病人簽署同意書?「有些個案是隻身在機構接受長期照護,但在法律上,機構卻不具簽署權。」

他也曾遇過一位無家屬的心智障礙者,因身分不明,連身分證上的名字都是社會局取的。這樣的病人,誰能決定他是否接受治療?依照新修法規,若經2位醫師判定為末期病人,便可停止無效醫療。這同時意味著,醫師不得不扮演「臨時監護人」的角色,也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

「不是所有醫師都願意這樣承擔的。」嚴從毓坦言,雖然安寧緩和醫療條例提供了法律依據,但在現實中,責任往往落在少數願意承擔的醫師身上。

因此,他呼籲制度必須更緊密整合。醫療端需要與社政、身障服務建立穩定的合作模式, 讓機構與醫院不再只是「送病人、收病人」的單向連結,而能夠共同規劃末期照護;政府亦應釐清監護與簽署權責,避免讓院長或社工陷於灰色地帶;同時,對醫療團隊的支持也不可或缺,因為這些抉擇並非冷冰冰的法律問題,而是關乎一個生命如何走向盡頭的深刻課題。

制度斷裂下 期待整合的願景

做為最後一程的醫務社工師,曾稚婷可充分感受到各體系服務銜接的困境。醫療端因人力不足,病人臨終時往往不得不直接順從家屬意見;機構端則因法規限制而窒礙難行,病人病情惡化時,只能無奈將其退宿;社政與身障服務也缺乏長期陪伴與支持。這些制度缺口,皆讓心智障礙者在末期照護時,成為制度間的「孤島」。

曾稚婷認為,改善的關鍵不該等到病人已經走到生命盡頭才匆忙補救,而是要把生命教育往前推移,在日常生活裡就讓機構人員、家屬,甚至心智障礙者自己,慢慢接觸「死亡與悲傷」的概念,學會如何談論、如何面對。除此之外,跨部門的合作也必須被制度化,醫療、社政與身障服務需要建立一個常態性的合作平台,避免在病人轉換體系時產生資源斷裂,導致支持網中斷。

她同時指出,政府應該投入更多資源,讓醫療與社工團隊有足夠人力承接複雜個案,也讓機構能減輕責任壓力,不再因恐懼而推拒末期病人。「我們要先學會承接自己的害怕,才能陪伴他們的悲傷與無助。」在曾稚婷眼中,這已經不是單純的醫療議題,而是整個社會必須共同學習與面對的課題。

「不是因為他不懂,而是我們沒讓他懂。」曾稚婷這句話,直指現行制度的盲點。心智障礙者在重大疾病與末期階段,不該只是被動的接受安排,他們需要有人翻譯需求,更需要制度替其築起支持網。唯有透過教育、整合與制度改革,才能確保他們在生命最後的旅程中,不再是被遺忘的一群,也能在安寧的氛圍裡,獲得真正的尊嚴與溫柔。

唯有透過教育、整合與制度改革,才能確保心智障礙者在生命最後旅程中,
不再是被遺忘的一群,也能在安寧的氛圍裡獲得真正的尊嚴與溫柔。 

本系統已提升網路傳輸加密等級,IE8及以下版本將無法支援。為維護網路交易安全性,請升級或更換至右列其他瀏覽器。